六夜侍寝-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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埠野城郊桐雪楼外,轻狂少年抱酒卧马,仰天大笑而至,到了楼前,翻身下马,把缰绳朝街边垂杨枝头一挂,摆着凌乱醉步就往里走。
那时坐在楼门口的我一时诗兴大发,盯着他感叹:“系马垂杨下,衔杯大道间。”
他闻言醉波横烟,跌撞着坐到我桌前,反客为主抓起我面前酒盏,笑道:“好句!”
我眉开眼笑,冲他道:“兄台遇上什么好事,如此开怀?”
他一脚踏上椅子,半坐半瘫,风流倜傥,摇头晃脑道:“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精游何处,笑入~北姬~酒肆中~”
我点点头,好个白马少年,春风得意。看他这纵横逍遥的模样,倒颇有几分我北极天柜山人的风范,当即对他大起好感。立刻斩鸡头烧黄纸换名帖称兄道弟,见他如此好酒,便与他多说了两句,不想他听我字字珠玑,立刻双眸放光,引为酒中知己,愈发滔滔不绝。
我毕竟长他百吧千岁的,纵然他赞我学富五车亦不算过夸。
但不得不佩服的是此人文采斐然,且越是酩酊大醉,那诗句随手拈来,犹如神助。我被他陶醉过头,一时摁捺不住,就给承诺下个事儿。
这事儿直接导致他爱我不能自已,恨我无法自拔。
起因是这样的,他一杯接一杯,却见我说得头头是道,偏偏滴酒不沾,斥我不解风情不懂生活,我一时意气用事,凑他耳边神神秘秘:
“并非小弟我不愿喝酒,只是这等俗物,唉,实在难以下咽。”
他醉醺醺望着我,又望望手中空壶,茫然曰:“埠野美酒,天下驰名,卫兄却以为此乃俗物?”
我十分不屑冷哼:“天下驰名,哼,不过天下沽名钓誉之物,俗不可耐!”
他闻言来了兴致,挑眉道:“君子不作诳语,卫弋兄如何断定此为俗物。”
我摸着鬓发故作深沉:“多说无益,明日酉时云梦泽青口渡……”
他抢过话头:“好,不见不散!”
我与之击掌曰:“不见不散!”
分别之后,我连夜爬云头飘至章莪山,不由分说偷了夭舍窖藏的一坛美酒跑路。
隔日,一叶轻舟停靠青口渡旁,我坐船头,瞅了瞅天色,估摸孟江将至,于是上岸候他。
刚登上码头,大老远就见孟江一袭青中泛白的袍子,手里倒提把剑,另一手摁着腰间酒壶,疯笑着从路口飞奔而至。不一会儿,他身后就出现大批穿短打的人马,个个凶神恶煞。
他带着一群人绕着码头四处堆积的货物绕弯,身形灵动如蛇,时不时向后张望,边跑边呼:“卫兄,卫兄,你在哪儿!”
我瞅这形势不妙,预估了他的行进路线,抢先跑到他们必经路上埋伏,等他刚过去,便施法将堆积如山的木箱全数推倒。
只听得惊天动地巨响,孟江回头看见我,急忙折返,拽着我的手没头没脑乱冲。我反手拉他,指着船跳脚:“走这边,走这边!”
我俩一前一后气喘吁吁窜到船上,还没站稳,他已经丢了剑蹭到船家身旁催促:“快开船,快开船!”
船夫是个老人,身子骨倒十分利索,瞅着形势不妙,拽着缆绳紧张道:“你们干什么了!”
我焦急地回头,那伙恶汉已经拨开木箱急速向这边靠近,反观孟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居然还一直笑得出来。
我从怀里一摸,拿出锭金子发到老船夫手上:“开船!”
老船夫喜上眉梢,毫不含糊,把金子收好,吁道:“开船咯!”
“你干嘛了,怎么这么多人追你……孟江?”
危险解除,我才扭头问孟江。可哪里还有他身影。我一边喊他名字,一边东张西望,脑中灵光一现,暗道“爷爷的”,立刻掀帘钻入船舱。
果不其然,这厮席地而坐,抱着坛子深吸一口,满脸餍足,几欲仙去,完全视我如无物。
18青年孟江(中)
果不其然,这厮席地而坐,抱着坛子深吸一口,满脸餍足,几欲仙去,完全视我如无物。
我盘腿坐一侧,刚想开口,被他随手勾住肩膀歪倒他身上。
这人两眼精光熠熠,嘴几乎笑裂掉:“好家伙,你上哪儿搞来的,光闻这味儿我都快醉死了!”
“瑶池仙酿,就这一壶,喝了就没了啊。”唉,凡人真是少见多怪,瞧他那宝贝疙瘩的样子,我摇头叹气,“你刚才干什么了,怎么惹到那些人的?”
他闻言,竟然自己先笑得前仰后合,捶地不止。
我更加好奇,推他胳膊催促:“快说啊,怎么回事?”
原来这厮想到今日之约,心痒难耐,无心睡眠,遂跑去烟花之地和北姬吟诗作对,弹琴论画。没想到晚上酒喝太多,怀抱美人竟虚度春宵,呼呼大睡直至下午。他被内急憋醒,房间里四处找不到夜壶,冲出门去乱闯,不料在茅房附近的柴房被他遇上老鸨逼良为娼!
他笑得断断续续,眼若弯月,说话时神采飞扬,关键时刻就对着我不停眨那吊梢凤眼,调儿曲折向上说“你猜,后来怎么着?”
那时他剑在手中,看着不顺眼,干脆连剑带鞘从窗外砸到老鸨天灵盖上,直砸得她太阳星星月亮齐闪烁。
说到这儿时,孟江甩着兰花指花枝招展学老鸨转,一边转一边往地上蹭,一边扭腰还一边哎哟妈呀,晕了晕了。直笑得我前仰后合,险些没呛气。
老鸨钢筋铁骨,当然没晕,怒不可遏,指挥千军万马要将孟江拿下。孟江寡不敌众,只好带着一大帮子龟/公和打手在妓院里上蹿下跳。他脚程极快又泥鳅似地灵活,众人围追堵截,偏每次都让他从指缝间开溜。
他带着一群人兜圈子,跳围栏,爬楼梯,上桌子,吊顶梁,拽着纱帘荡秋千,这门进去那窗出,旁边姐姐妹妹们甩着绣帕咯吱咯吱看热闹,他见美人们笑,于是更加卖力表演,后来瞅着约会时辰快到,又急急忙忙跑进那间柴房把剑给捡了回来,这才爬墙逃了。
我已经笑得眼泪花花,捂着肚子一直喘:“你……你是猴子,变,变的……这样,都,抓不到,你,啊哈哈,啊哈哈。”
他表演完毕,满头大汗扯开衣襟,一手拎起酒壶,又冲我眨他的吊梢凤眼:“那是我武功高强……好热,唉,你带扇子了?”
他一边说着,伸手摸我胸口,把不当心露出柄来的大铁扇给拖出去,“啪”声展开,甩膀子直扇。
当时我险些忘记自己用的男儿身,下意识叠手缩胸,还好关键时刻反应过来,交叉护胸动作自然过渡到抱臂干笑。
他潜心钻研酒香,不曾察觉我的小动作。
细闻,浅尝,仰天饮。
我擦亮眼睛拭目以待。
喉结在某人优美的颈线上下滚动,乌黑铮亮的瞳孔赫然凸出,呆滞了好久,他才张着嘴缓缓扭头看我。
我含笑斜眼:“如何?”
他看也不看,把扇子往我怀里一掷,两手抱住酒壶举过头顶。醇酒若飞瀑直下三千,径入其口。
至此,我再次被他彻底无视。不肖多说,对于某个嗜酒如命的人,杀他可以,抢酒不行。这酒虽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美则美矣,我倒没那么大瘾,可彼时彼地,眼巴巴瞅那家伙醉卧酒乡乐天知命的样子,竟然格外眼红嘴馋,辞别他后,我可老老实实窝在章莪山闷头大喝整日,方止住被他挑起的馋劲。
一壶下肚,孟江整个身子横船板上。我看他呼吸绵长均匀,一不休克而不绝气,偏偏拳打脚踢之下死猪似地毫不动弹,万般焦虑。
一出山被凡人打回老家,二出山直接害死人命一条,若孟江不醒,我这辈子估计都得跟北极天柜山思过观里的墙壁耗上了。
无奈之下,我只能硬头皮蹲他身边候着。
舟泛碧波,我守了他三天三夜。若梨花落能让凡人三日不知醒,那章莪山仙泉神酿,该不会让他就此一睡百年吧?
这我得守到何时是个头?!
我尝试在他耳畔制造各种噪音尖叫不见成效,反惹得老船家要赶我跳江,只好换了个雅俗共赏的法子。
不才向来与三教九流相好,一身博杂之技,虽不深专,凑巧还能奏得几曲。于是变出把乐琴,专选金戈铁马浓烟滚滚,一连几段都抓着一把弦猛打的曲子。
我从《少年游》奏到《将军行》,从《破阵子》拨到《满江红》,连《十面埋伏》都祭了出来,黔驴技穷,刚捧着他脑袋打算用来滚琴弦时,他终于幽幽启目,眸中空空荡荡,一副不知今夕何夕模样。
我赶快把他脑袋挪回地上,满脸伪善关切:“孟江兄,你可算醒了。”你再不醒,姐姐我可要撤了。
他雾蒙蒙望着船顶天花板,眼珠转也不转,魂魄尚未归位,就在我以为他其实没醒现在纯粹梦游打算再给他一拳时,他才顶着歪歪倒倒的发髻,恍惚坐起。
“孟江兄?”我五指舒展,在他眼前晃啊晃。
他怔怔看着我,毫无征兆地,两行清泪自眼眶倾斜而出,泣下沾襟。
瓦阿阿阿阿阿阿!这是神马情况!
小维哭我都一个头两个大,你个大男人这么个嚎法……救……命……啊……!!
“孟江兄,你怎么了?”我推窗拿扇子盘腿勾肩膀,动作一气呵成,坐他身边猛打凉。该不会是舱里太闷,把脑袋烧坏了吧!
他恍恍惚惚歪身子坐靠我怀里,就势竟然一把抱住了我。
醉酒初醒的涩哑嗓音在我耳畔低喃,语气竟格外悲戚:“人生数十载,孰梦孰真。”
这考倒我了。身为神仙,做梦不是必修课程,我还真没太多经验……
他一直这样低沉好久,估摸神智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失态,才松开我,抱拳点头,勉强笑道:
“卫弋兄让某得尝此等仙醴,只怕孟江以后再不能饮酒了!”
唉,古有伯牙断琴,今有孟江戒酒,啧啧,啧啧,人生,苦短啊。
我只好安慰他道:“我之前哄你呢,区区几壶小酒,你想喝卫弋还是请得起的。”
然他悲色未疏。
窗外月冷江清,他脸上笑容缓缓收起,怅然独望良久,蹒跚起身。
孟江身子挺拔瘦长,船舱太矮,他须得弯腰才不会撞顶。如此躬身出舱,拾起几日前他随手扔在板上的宝剑,步履踉跄立于船头,但闻湖岸风嚎猿啼,四顾茫茫。
他拔出长剑,剑鞘随手扔在甲板上,立于危舷之侧,略显单薄身躯在夜风吹拂下,颇让我胆战心惊。
我赶快挪到他身后,随时准备跳湖救人。
他先以剑身缓缓拍击船舷,拍着拍着,开始自言自语,我听得不甚真切,隐约捕捉到几个字,什么“红颜老”,什么“空余恨”,小维给我的言情本子上两回一章必然出现,我不禁暗度:这厮失恋?
他神神叨叨念了这么几句,拍击愈急,手臂一抬,挑起剑花白影,竟开始舞醉剑!
我急忙于刀光剑影中左闪右避夺他宝剑道:“孟江兄心中有何抑郁,可否告知小弟,看小弟能不能给你出出主意?”
他身形早已踉跄,受我轻轻一拉,就扑颠舟中,不顾扶持挣扎爬起,宝剑扔我手上,自行跌跌撞撞回舱跽坐琴前,长指猛打,五音狂乱,一曲未终,弦断琴鸣。
琴鸣惊心,铮音回响。
他猛然敛目,掩下满腔怆然,一阖一启,又是一炷香时间(超多小说阅读…书农在线书库)。
待他睁开眼,入目所见,依旧区区在下我。
“卫弋……”
“孟江兄!”我诚挚无比地泛起充盈爱和关怀两汪清潭。
人果然很复杂,孟江更是我见过最为悲喜无常的凡人,若能体会理清这个人言行举止背后的深刻内涵,亦不枉来人间走一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