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不散眉弯-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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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坠张了张嘴,最后仍是默然。
“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他是不该欺瞒你,更不该几日都不曾踏进疏月庭半步,只是大凡男子行事,自有他们那一套规矩,我爹做事就从不曾和娘交代什么,但即便他不说,你却也不会问么?”
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两人的谈话被打断。
尚坠才抬起首,便见白世非领着小厮踏进门来。
四目相交的刹那,他的眼底仿佛揉进万千情绪,一抹眼波似尽涌深深歉意,乍闪之后又似蕴含无限爱怜。
晏迎眉与白世非请过安后使眼色把下人通通遣走,自己也借故离开,偌大厅堂里静谧谧地,只余下一个定睛凝视一个避而不望的两人。
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无法分说,要如何告诉她,他早来不得。
再晚来,只怕也不得。
白世非走过去,慢慢在身边坐下,拣了只柑橘剥好,一瓣瓣剔净囊絮,递将过去,柔声软语,“管家说你始终不开胃,这橘子是福州新进的,我尝过了,清冽甘甜,甚是爽口消渴,你吃些可好?”
尚坠心头酸涩如浪滔天,一股热汽直冲入眼底,几乎强忍不住,她飞快背过身去,不肯让他看见她在瞬间红透的眼眶,她何德何能,竟得白家公子殷勤侍候,只怕——他般屈尊动手,也是生平第一遭罢?
“小坠。”他轻轻叹息。
心底某丝绷得死紧的弦被他微伤微痛的叫声唤断,大滴大滴的泪珠从的睫底无声滚落,溅在襟上如雨湿衣。
“小姐说的道理——”她哽不能语,泪水沿着脸颊滑至唇边,渗入舌苔下的味道比药汁还苦更涩,右手按在胸上喘口气,她竭力令自己在泣泪中平静,“她说的我都明白,又或许你确有身不由己的苦衷,换作别个胸怀大度的女子,也许便已谅解你,无怨无悔地支持你,可我……做不到便是做不到……小姐得对,不应该勉强你,可是,我也不想勉强自己。”
白世非呆住,好一会,才懂得伸出手去,轻轻抓住她的衣袖,人已难受得说不出话。
尚坠站了起来,一袭云袖从他指间拉起,最终抽离了他的掌握,背对着他,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她并不知自己望着何处,只是定定睁着双眸。
“那天你和我说,我若曾对你有半点信任,你又何须对我诸多隐瞒……可你又何曾想过,在男子与女子之间,誓言本应是用来遵守的,而不是……用来打破的。”
她抬手拭净腮边泪水,嘶哑难辨的话声落地成尘,“我明日便回晏府。
第七章不期而众遇
到二月底,离尚坠回晏府已过了小半旬。
晏迎眉嫌一个人在疏月庭待着闷,不久前也回了娘家小住。
白府里一切如常,白世非仍旧是每日清早便已起来,梳洗过后神清气爽地踏进书房与管事们早议,众人也俱是有条不紊地各行其事,而府内喜庆热闹的气象则越来越明显。
渐渐没人会再提起尚坠的名字,仿佛当中什么都不曾发生。
只除了一向颜容清朗温和的白世非,再也不与仆婢们嬉闹逗趣。
不知何时,他整个人已在悄然之间变得沉静如水,行言坐议仍与平日无异,白衣萦玉,安之若素,唇边惯常地含一抹若现若隐的笑,然而每到人尽散去,两泓眸波在映入旷阔的青之色时往往深不见底,仿佛有些世间无人明了的心事正随浮云飘远,一抹颀修身影立于微风拂过的窗边,寂寞如斯。
三月朔日,大相国寺行斋供,请得圣旨开门外放。
晏迎眉闲来无事,携了尚坠前来烧香拜神。
进了寺,资圣门内殿宇雄峻,赭色红泥宫墙高耸,大门两侧建着琉璃宝塔,沿塔有金铜铸就栩栩如生的罗汉像以及佛牙等圣物,往里是笔直的川纹甬道,四方满砌白石,正殿上金碧辉煌,左壁画有炽盛光佛降九曜鬼百戏图,右壁则画佛降鬼子母揭盂,两廊下檐阿峻峭,廊内满陈当朝有名的王公贵族和文人名士的墨宝。
最繁华热闹处还数寺里的瓦市,中庭两庑可容下万人,一间挨一间搭起了彩幕帐子和各式店铺,供各地往来的商人旅客进行交易,或买卖古玩字画,珍禽异兽,或货售日常物件,诸般杂卖,或看相卜卦,歇脚吃食,无不荟萃其中,一早已是人潮熙攘摩肩接踵。
大殿内香火鼎盛,烟气缭绕,晏迎眉和尚坠烧好香,捐了灯油后也不多留,拂净裙摆便往外走,跨出殿门时却愣住了,只见前方邵印正拎着香烛供品跟在白世非身后。
踏上台阶的白世非抬首看见们,一时也意外站定,然后眸光便落在了尚坠脸上,静默地也不作声,只是瞳色深处似有千言万语,那样的凝视悄然而专注,仿佛直入了她心底,对四周的人来人往恍如未见,然而神色间却仿佛又还有些飘离于世的陌生遥远。
尚坠从未见过他种眼神,那瞬间怔住,心里隐隐有些莫名惊惶。
“小天仙!”
“世非哥哥!”
同时响起的一男一女两道惊喜叫声将在场的目光全吸引了过去,回过神来的尚坠飞快低首,切断了与他的对视,藏在袖底的掌心不自觉轻轻按上胸口,只觉内里十分凄凉,无个尽头。
白世非微微垂下长睫,眼底浮现一丝怅然若失,在抬首刹那已转化为料峭春风中的温然笑意,面对已飞奔至跟前的娇俏丽人,柔美唇内似不堪扰攘地含笑吐出,“你们也来了?”
张绿漾毫不避讳地摇了摇他背剪的衣袖,高兴不已,“没成想会遇到你呢。”然后才巧笑倩嫣地朝晏迎眉福了福,“姐姐!”
晏迎眉笑笑还礼,拿眼看向白世非,他一脸无奈。
那边张玮缙与白世非招呼过后,笑嘻嘻地挨至尚坠身边,“小天仙,这寺里有三宝,赵笔与潘墨,孟道蜜煎果,那孟家道院王道人做的蜜煎可比上回们在得胜桥买的好吃多了,要不要带你去尝尝?”
正陪着张绿漾笑的白世非不经意地把眸光投了过来。
尚坠不自在地挪了挪步子,离张玮缙稍远一点,低低道,“我要和小姐回去了。”
张玮缙叫道,“朔望谒告归省乃是常事,难得今日在此相遇,这寺中好玩的地儿可多了,你便拿半日假游玩一趟不好?”又转头向晏迎眉央道,“嫂子,你便许了她罢。”
晏迎眉以袖掩嘴,方待回他说话,忽闻一声清如黄莺的娇笑。
“白公子,这么巧也来烧香?”
白世非闻声回首,身穿襦裙披帛的夏闲娉正领着丫鬟优雅行来,华服销金刺绣,玉环绶佩声叮咚,衬得艳夺百花的容颜更为绝代,上得前来独与白世非问过安,对晏迎眉和张绿漾则只是笑盈盈地对颔了颔首。
仿似谦逊的姿态里暗含骄倨,一时气势凌于二女之上。
晏迎眉回以淡笑,张绿漾则别过身去,不屑地撇撇嘴。
侍立在旁的邵印看到这般情景,不由得抬袖印了印额上虚汗。
白世非心里暗叹了声,神情无辜还无奈,却只能看着尚坠悄无声息地避到了晏迎眉身后,连望也不曾再望他一眼,最后他眸内所见只余她一抹轻动裙角。
此举看在夏闲娉眼内,却以为他含情凝视的是晏迎眉,再看晏迎眉眼角眉梢似笑非笑,心里不免暗暗一惊,难道他和原配感情不和的消息并不属实?看两人的样子竟似是情投意合。
心口按捺不下一丝骤酸醋意,夏闲娉面上却不露声色,轻笑着唤回白世非的注意,“不知公子可曾听过大相国寺的一段逸事?”
“小可愿闻其详。”
“相传太祖称帝之后,也曾来这赫赫有名的大相国寺拜佛。”
白世非温然笑应,“夏小姐指的是太祖在佛前燃香时,曾问陪在身侧的寺内主事僧‘皇帝该不该拜佛?’”
夏闲娉拍手激赏,“公子果然学富五车。”
当其时主事僧回说不拜,赵匡胤问为什么,主事僧应道,哪有现在佛拜过去佛的道理?马屁拍得恰到好处,赵匡胤听了十分受用,当场表示赞许,自此以后,皇帝就成了现在佛,入寺不拜乃成定制。
白世非本绝顶聪明之人,只眸光一闪,便已悟夏闲娉何出此言,再看向她时瞳子中多了一丝惊讶和趣味,微微弯了唇,仿佛带着三分欣赏,目往神授的两人该刹那犹如意会心谋,偏巧此时晏迎眉回过头去想与尚坠说话,他的表情来不及收起,就那样全然落入尚坠眼里,“走了吧?”尚坠垂首微声催促晏迎眉,心口仿佛在毫无防备下突然被击穿了一个洞,黑沉沉地,空荡无依,还有一团寒煞人心的冰气在其中徘徊不散,似乎一整颗心从里向外被寒气冰刃拉出无数口子,血丝一线线渗出来,那份痛楚无法形容。
晏迎眉看她脸色骤然苍白,慌忙应了声。
夏闲娉从白世非表情上的微妙变化明白到自己的目的已达成,眼角余光掠向晏迎眉,见她与张绿漾一样其实是完全不知就里,不由灿然低笑,深深看白世非一眼,聪明地不再纠缠,告辞而去。
张绿漾冲背后轻一啐口,嗤声道,“都嚣张成什么样儿。”
白世非仿如未闻,只是目送尚坠和晏迎眉离开,那张玮缙尤一步不离地跟在身旁,不时指着各处与她说话儿,她似倾耳聆听,偶尔侧过首去,微微笑着应他一两句。
白世非只觉心里十分不是滋味,对着他时看也不肯看一眼,转身却与别个男子言笑晏晏,也不嫌太过亲近了些。
“白公子?”身后传来叫唤。
这下又是谁?!白世非微恼回头,一看之下慌忙转身,抱拳施礼,笑道,“不知寺里今儿烧的什么高香,竟令丞相大人也闻香而来了。”
吕夷简哈哈一笑,吩咐家人仆婢先去拜佛,自己与白世闲话起来。
那厢夏闲娉进了大殿,她的侍女昭缇好奇问道,“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太祖,相国寺,到底是什么意思?”
夏闲娉轻声哼笑,“现在佛不拜过去佛,那意思就是,我这个即将进门的新人,也断不会轻易委服于那位旧人。”
“小姐果然好才情,难怪刚才白公子一脸心折。”昭缇忙不迭讨好。
“世上良朋易得,而知音难求,白公子才冠天下,最能让这等男子动心的女子,莫不过红颜知己。”夏闲娉不无得意地道。
第七章未允芳容忘
白世非将于三月再娶的消息在被勾栏里的话人编成百转千回的传奇段子后终于广为人知,三位名门贵胄之女将共侍一夫,逐渐成为开封府百姓万口争传的佳话。
晏迎眉在自己家里待得乐不思蜀,尚坠仿佛也已接受了两人分开的事实,形容情绪皆似已恢复如常,主仆二人都刻意避话题,闲来赏赏花,绣绣帕子,翻翻书籍,倒也清净得宜。
直到一日,晏夫人把两人唤进房中。
“坠儿,我问你个事。”
“是。”
晏夫人仔细端详,“你是不是认识张士逊大人家的二少爷?”
尚坠见她脸容上似有三分笑意,黑瞳微微敛了敛,谨慎低应道,“曾在街上遇过几回,只是也并不相熟。”
“今儿早上退朝时老爷遇着张大人,两人闲聊起来,张大人说他那顽劣小儿整日价只会淘气,如今也到年纪,该讨门亲事安定下来了。”
晏迎眉忍不住笑,“难道他想跟咱们家尚坠提亲不成?”
“可不正有此意。”
尚坠大急,上前便要跪倒,“夫人,尚坠万万高攀不起那等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