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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郭沫若文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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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了共总几天了呢?”

——“连今天在内一共五天。”

——“究竟还是分开住的好了。”

——“那些都是在头两天做的,昨天和今天的两天都是费在修改上去了。”

——“你怎么又想着回来了呢?”

——“已经做了一个段落了,很想跑回来看看你们。孩子们都没有什么吗?不寂寞罢?”

——“哪会寂寞来?他们一天都在外边玩耍着。”

——“啊,那就好了。我还怕他们离了我会寂寞,其实我在前天晚上就想回来了,前天晚上突然下起大雨来,昨天又下了一天,待我一修改起原稿来一直便拖到了今天晚上。我尝到了雕刻家的苦心了,从粗制的雏形要雕刻成完美的艺术品,比起槁时真还要费力。”

——“那是应该的呢,这怕就是艺术家的良心罢。”

——“不过在经济上说来便大吃其亏了。多费了两天工夫把字数还要削减。这算是两天不能进钱,反转还要倒补了。”

我们彼此都笑了起来。我一面又把买回来的柿子剥着,分给儿子们吃。

——“好几天不吃柿子了。那下面的老头儿真是吝啬,园里的那株柿子树他生怕人偷了他的,有一次我们在外面买了几颗柿子回来,我们正在吃的时候,被他看见了,他就攀上树去数起颗数来。他说楼边的少了几颗,真是笑人。我们以后便连柿子也不敢买了。”

——“这正是古诗里说的‘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呢。真是,不愉快的事情,连在瓜田李下的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观念也是这样地牢不可拔。人类这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呢!……几天不看报了,有什么新闻吗?”

——“好象什么也没有。……啊,有的,有的。AnatoleFrance就在你往古汤的那天死了呢。”

——“哦?终归死了吗?”

——“英国的报纸上说他的死是世界的损失,法国的大总统也亲自去吊他。”

——“唉,真个怕是世界的损失。France的作品我虽然没有十分亲炙过,但我想一个文艺上的伟人的死,在世界全体的文化上,比死五百个大总统,也还要损失得多些呢。究竟他们西洋人的眼光是要进步一些。假使在我们东洋,尤其是在我们中国,死了一个文人倒比死了一条狗还要不值钱了。”

——“哦,还有,还有。中国的战争停止了呢!”

——“停止了?是南边的,还是北边的?”

——“是江浙一部分的,我们来月总可以回上海去了罢?”

——“回去也是没有意思,和去年的一样。”

——“去年是你太不顾家了,你假如肯认真做点文章,我们决不会那样地不安稳的。上海不好的时候我们到杭州去。”

——“杭州我觉得没有这儿好了。那儿的‘九溪十八涧’,‘花坞’,算是比较好的地方,但都赶不上这儿。假使生活能够安全,我就老死在这儿也很情愿的。”

——“你在古汤住的馆子不是我们前回去过的吗?”

——“不是的,在前回的斜对面。因为浴客很少,我一个人住着两间房间,非常宽敞的。三面都是庭园,前面的园子里面有一个很大的池子是从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池子里面养着许多红的鲤鱼。真是再清静,再舒畅也没有。我每天清早五点半钟起来,洗了温泉之后便回到房里做文章,心思滞塞了就在庭园里面散散步,看看游鱼,或者又在回廊上晒晒阳光,脑里的思路不知不觉地就如象从山里迸出的清泉一样渐渐通畅起来。忍不住又起身去写。我的几篇小说都是这样写成的。”

——“啊,那真好了。”

——“并且待遇也还不坏。我去的头一天约定一块二角钱一天,下女满不高兴,吃食也不好。第二天早晨我加成两块钱,便一切都改变了。”

——“在这样的乡下两块钱一天算是上客了。”

——“但他们打着的招牌特等是四块呢。”

——“那样的客在暑天或者会有来的。”

——“你们明天和我一路去,我们到那里住去。”

——“不行,不行,孩子去了又会搅扰着你,你又要做不出东西来了。我们随后一星期会一次。这次你回家了,下一星期我们去罢。”

儿子们都睡熟了。

我在枕上把我的新作朗读给晓芙听着。

她慵倦了,几次欲睡我都惊醒了她,她用力把眼睛睁开,在唇边浮着微笑。

但我的一篇短篇的朗读还未终结时,她终竟睡去了。

慰安的空气布满了一楼,我的作品还有什么用处呢?

醒来的时候楼外还是黑暗的。

听着楼下的时钟声:一下,两下,三下……怕是四点钟了罢?……啊,还在打,还在打……足足打了十二点钟。啊,我才睡了仅仅三个钟头的光景。

晓芙和孩子们都还睡得很安稳的。

我随手把JulesRenard①的《LeVignerondanssaVigne》②取来翻读。

①作者原注:鲁那(1864…1910),法国作家。

②作者原注:《葡萄园的葡萄栽培者》。

鲁那的作品我真喜欢,我在这儿寻出一种很谦和,很恬淡的空气。

他写的奥兰普姑娘就好象我的晓芙一样。

我读着鲁那的书,听到打了三点钟过后,我又睡去了。

清早起来领孩子们到溪边去洗检。已经六点钟过了,太阳还在山后,潭中的溪水呈深蓝色。水边的鱼秧看见人来都逃散了,但看人也没有坏心,又陆续地聚集拢来。

洗了脸转来,楼下的老头儿在柿子树上说话,树下立着他的老婆。

——“楼边上的又象少了几颗。”

他是又在数颗粒了。我顿时觉得他是看见了我们昨晚上投在楼下的柿皮。我心里阴晦了起来。

——“老板,我们吃的柿子是我从古汤买回来的呢。”

——“吓吓,先生,我没有说你们。”

他的意思是把我们的冤罪移到他养女夫妇身上去了。

——“人类这样东西真是不可救药!在这样原始的乡间,私有的观念怎么也这样牢不可破呢?”

吃早饭的菜是山芋羹,盐煮青豆,白菜炒香菇。

几天不在家里吃饭,今晨多吃了两碗。

饭后晓芙催我动身。和儿留我明天再去,我也想多住一天,托口把孩子们领出去剃头,但是村上的理发师今天都休息了。

动身走的时候已经是十点钟。

晓芙和儿子们送我。

我们走了两里路的光景,看见三个红果吊在岩头的山茶树上。果实比茧壳稍大,色韵和鲜柿一般。晓芙说是“乌瓜”。

我把洋伞柄去钩摘,但太高了,钩搭不上。孩子们怏郁起来。

——“搭不上呢,再朝前面走些一定还有。”

又走了半里路光景,乌瓜终竟再寻不出。

晓芙说:“好了,我们回去了,再送也没有尽头。”

——“我们一道往古汤去罢,明天再回去好了。”

——“不行,你今天去已经耽搁了一天,我回去还要缝些衣裳才行。天气渐渐冷起来了。”

——“好,那我转送你们几步。”

——“送来送去的只是耽搁时间。”

——“不是,我送你们转到刚才那有乌瓜的地方去罢。我攀上去摘给他们,免得孩子们不遂心。”

我们又回走了半里路。

三个红色的乌瓜终竟被我摘下来了,我分给我三个儿子,他们都很高兴。

——“好了,你们请转去了,我们就在这儿分手。”

博儿看见我要分离,他却连乌瓜也不要了。他把乌瓜交给他母亲说要跟我同去。

——“博儿,你乖觉地回去罢,再隔几天和妈妈一道去。”

——“不,我要一路去。不,我要一路去。”

——“你乖觉些呢,到那边去没有哥哥弟弟陪你玩耍呢。”

——“你要听话些呀,博儿。你爹爹因为你们搅着做不出文章来,要到古汤去做文章的呢。爹爹做不出文章来,你们便没有饭吃。”

晓芙这几句话使我游泫然起来,博儿也沉默了,但他那颓丧着的青苍的脸儿哟!

博儿镇着了,回头佛儿又扭着我抱他,他也知道我是要走了。

——“不行,不行,你把他背在我的背上!”

——“好,请了请了,你们到礼拜六来罢。”

佛儿在他母亲背上哭了起来。

大的两个孩子连头也不抬了。

转过一只山角,隔断了他们。

惆怅呀,惆怅呀,他们母子惆怅着南归,我却拖着我的影儿惆怅着北上。……

 矛盾的统一

上海的牙医生真是贵得吃人。

拔掉一个牙齿照例要取六块钱,取脱后要换上一个,不消说又要格外取钱了。

我还好,算没有一个虫牙,不怕牙医生的价钱就如何高抬,他总抬不到我名下来的。但是我的女人却是受罪了。

她一口几乎都是虫牙,等到身上有孕的时候,更千灵万验地大概有虫牙发作。现刻又是她虫牙发作的时候,晚上每每痛得不能就枕。要想去就医,但我们哪有许多钱去进贡呢?没有法子只好弄点“可克因”来时时涂抹,作些对症的疗法。

今天清早她的牙齿又痛得不能忍耐,连“可克因”也不能奏效了。没有法子只得教她安睡起来,不消说是只睡在地板上的。

今天是旧历的正月初三了,我生怕有人到我家里来拜年,因为我家里毫没有可以坐人的地方。楼下的客堂里面,祝君的家族还是寄居着的。楼上不消说是不好见人的。

但不幸,其实是意外的荣幸,在午前十点钟的时候,有人在我的后门上敲门了。

我把后门打开的时候,看见来的是T君和G君,他们一看见我便“拜年,拜年”,但我着急了。到底请他们在什么地方坐好呢?

当我还在踌蹰的时候,T君又对我说:

——“还有客,还有女客。”

我听了这话更骇得手慌足乱了,啊,到底怎么好呢?

果不其然,从前门外又转过来了G君和T君的夫人。

G君的夫人是去年才从美国回来的,我只看见她一身的狐皮,没有看见她的面孔。她到我家里来,这回要算是第一次。

T君的夫人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她和我的女人也很熟,她一见到我便很关心地问道:

——“你的夫人呢?”

我说:“牙痛,在楼上躺着。”

她听我说了,便要上楼去看她,她把她的高跟鞋一脱,已经登上了两级楼梯了。啊,怎么得了呢?怎么得了呢?

——“要脱鞋吗?”G夫人问。

——“他们的生活是日本式的。”T夫人反替我说明了。

——“要脱鞋,那我就不能上去。”

啊,谢天谢地!我心里不消说是感谢T夫人,但我实在更加五万倍地感谢G夫人了!

G夫人一说不上去,大家都停止着了,T夫人又退下了楼梯来。

我到这时候脑筋好象才活起来的一样,我提议说:

——“我们到法国公园去坐好吗?我家里实在没有坐的地方。”

但是T君和G君都推却了,他们说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拜年,我们就只好告别了。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她那双高跟鞋!万一她们果然上了楼,看见了我那和猪狗窝一样的楼房,和叫化子一样的妻子,她们假使要动怜悯,那是伤了我的尊严;假使不动怜悯,那不是伤了她们的尊严吗?

啊,我真感谢G夫人,我真感谢那双高跟鞋!是日本的风俗救了我,上楼定要脱鞋。也是西洋的风俗救了我,女人不容易脱鞋。好的,什么都是好的。两种全不相容的风俗,在这儿却恰好融会起来解救了我。我这又该感谢什么人呢?

衣敝缊袍要与狐貉者立而不知羞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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