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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郭沫若文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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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崖头上兀坐着,尽我的女儿在近处草原中追拾落花,找寻紫罗兰草。她找了不少的蓝色的紫罗兰来催我回去时,我们在园里停了两个钟头的光景。我们回去的时候,故意拣别的一条路径出园,我是怕见她,怕使她看见我羞涩的可怜相的。到家的时候,女儿把两个糖人献给她的母亲,她说是买给她妈妈和弟弟做赠品的,瑞华欢喜得抱着她亲吻起来,我的良心又来苛责我来了。啊,她哪里知道我是滥用了她的爱情作了豪情的施舍呢?钱也并不是她——DonnaCarmela——得了的,她只是被人家利用着的钓饵罢了!我怎么这样的愚,我怎么愚得这样该死呢!累得瑞华又为我们准备中饭,啊,该死的恶魔!

少女星高现在中天的时候,我一个人悄悄开了后门走出昏暗的巷道里来。远远听见几声犬吠。我自己好象在做强盗一样,心里生出一种无名的恐怖。从寓所走上下市要通过一个松林,松林内有座古庙。庙前两排石灯从庙前一直徘到海岸。我从松林中走过,从庙前走过,突兀的松干,幢幢的石灯,就好象狰狞的鬼影。市头的电灯发出苍黄的冷光,击柝的声音三下,电车早已停了。我决心一人走往N公园,在深夜走十四五里远的道路。我并不期望会遇见她,只是她在的地方便是我的圣地,巡礼耶路撒冷的信徒,并不是期望着要会见耶稣。我从大街上走去,全街的灯火都在眯着眼睛做梦。天星是很灿烂的,北冠星现在头上,南斗星横在东方,熊熊的火星正如一粒红火从天际上升,好象在追逐那清皎的少女星的光景。微微的西风从海上吹来,卷着街心的纸屑,在我面前就好象有凡只玳瑁鼠在驰骋。凄凄凉凉地走了怕有两个钟头。N公园的松树掩映在电灯光中,好象一朵朵透明的云霞。我结局走到了她的店门了。门是紧闭着的,街上已经全无人迹,只有些酒食店里还有些饶有睡意的三弦和妓女的歌声。我在她的店前立了一会,心子跳跃得发出声响来,我贴身去在那门板上亲了一吻,门板上分明是现着她的眼睛。我又走上园里,在我白天坐过的崖头上坐下。

啊,奇怪!在这样夜深的时候,从对面的路上公然还有人走来。模糊的白影,好象是一个女人,使我全身的毛根伸了几下。女人的影子徙倚地渐渐向我走来,走到近处突然站立着了。“啊,是她!”我心里这样叫着,立刻跳起来跑去捉着她的两手。她也没有畏缩。

——“这么夜深你还没有睡吗?”

——“唉,我们是十二点过才关的店门,现在不过是两点钟的光景。”

——“你劳了一天怎么不早睡呢?”

——“我怎么能够睡呢,我自从白天看见你来,便没有看见你回去,我猜你还是留在这园子里。我等关了店门便上这园子里来,我在这里徘徊了将近两个钟头了。”

——“啊,惹得你这样关心!我们到崖头去坐着说罢,你冷吗?”

——“不冷。”

我们两人并坐在崖头上,她的脸色在星光下看来是非常苍白,眼睛是黑得怕人,睫毛是一根一根可以看得清楚。

她问我:“是回去了又来的吗?”

我答应她是。我向她说:白天便坐在这儿也有两个钟头光景,回去的时候我是怕看见她,不是怕看见她,是怕她看见我难过,才故意绕从别道回去了。我问她是不是怕看见我?

她说:从前不是那样,现在却有点怕了。但是不看见的时候心里又焦躁。她问我:“你来的时候太太和小姐们睡了没有?”

我惊惶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瞒我,你是有太太和儿女的人,我早是晓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两年没人不说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学士的S夫人面貌虽然美,心术却有几分不慈祥的样子。你认识我好象是才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认识你的,不过你不曾注意罢了。你今天带来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吗?”

——“唉,唉,是的,是的。我对不起你!”

——“倒是我对不起你呢。但是……只要……”

——“只要什么呢?只要我爱你么?”

——“唉,那样时,我便死也心甘情愿。”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两手)啊,姑娘,姑娘!我爱你,我死心爱你,你让我的心子来说我不能说出的话罢!(我把她的手引来按着我的心窝)你看它是跳得怎样厉害,怎样厉害哟!”

——“我是晓得的。”她的声音低沉了,结局带着哭声说道:“啊,对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头来垂到我的肩上,我们的嘴唇胶合着,两人紧紧抱着,战栗在无言的黑暗里。

最后是她把我扶了起来,仍然坐在她的旁边。她细细地说,她说她是生来便是被父母抛弃了的人。她没有受过人的爱情。她的母亲是一位未婚的贵族的处女,她的父亲是什么人,她现刻也还不知道。她现在的养父只是从她母姓的贵族得了二千圆的养育费抱继过来的,刚在生下地时抱继过来的。她的养父就只有一位老母,平生只是独身。他的老母是那贵族家里的女婢。

她说的这些话使我一点也不惊奇,无论什么人看见她,都可以断定她不是下贱人家的女子。

她说:她的养父和祖母都不爱她,都只把她当成奇货。她平生没有受过别人的爱,她受我的爱情要算是有生以来的第一

她说着又把我紧紧拥抱着,连连叫道:

——“对不住你的夫人,对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无遗憾的了!”——平常那么娇怯的女儿竟热烈地向我亲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颈……“你……你不要忘记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记你的,我是死也不肯离开你!”——她说着把我的一管自来水笔抽去,她要我给她做纪念。我答应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颈子和我亲了一吻,把手撒开了。“你不要忘记我。”说着便一翻身从崖头向那深不可测的黑海里跳去!

——“啊!”我惊叫了一声,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华!瑞华也惊醒了,她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惊愕得一时回答不出来,……啊,我怎么不死在梦里呢?

春假过后学校开了课了。我的中饭是在学校的食堂里用的,每天照例从瑞华手里拿去三角钱,我从此以后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饭剩下三角钱来作我和她接近的机会。我每天不论落雨天晴总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家的时候真好过,她不在家的时候真苦。我看不见她是一层苦处,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家里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烟也吸起来了。看见她在门口煮饭的时候,我便远远把香烟衔在口中走去向她讨火。她最初一次几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递给了我。啊,她递给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烧死了!

五月二十六和二十八两日是日本的海军纪念日,日俄战争时把俄国的波罗的海舰队打沉了的正是这两个日子。日本人每年在这两天要举行庆祝会,各学校都要放假。F市的庆祝会场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几日以前便准备着结棚搭厂,卖食物的、卖饮料的、演戏法的、曲马场、电影馆、戏台、讲演厅、中学生的角力场、击剑场、柔道场。弓箭场、青年团的运动会……平常本是荒凉的古庙,立地变为喧嚷的市场。开会的日期中海上有军舰实演海战的光景,鱼雷爆发声、大炮声,轰轰不绝;飞机也从空中飞来,在低空中作种种的游戏;陆军军乐队的奏乐声、人噪声、拍掌声、喝彩声,人头在尘烟中乱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来有花炮,有电影,有探照灯,有不断地招客的大鼓,灰尘更轻减得多,游人却更杂沓得多了。我在二十六的午后过她门前时没看见她,晚上又去时看见门上是上了锁,我揣想她必定到会场上去了。我便到会场里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几位同学,叫我快去看,那儿有位“香”,有位“香”,——这“香”字是德文Schoen①的音变,日本学生中用来作为“美人”的代用语的——他们指着一家小店,店前人是拥挤满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Carmela吗?她又在那儿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两个球盘,后半部有无数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个,从穴孔有画线导至盘周,置放着糖人、糖鱼、糖饼之类的彩品。木球滚去嵌入穴孔时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这样一种诳小孩子的东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断地投滚。一角钱滚五球,连滚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滚去,要滚五十次。滚的人是买她的笑,她以笑来买他们的钱,我恨杀了!我看见她笑一次,我心里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盘后监督着球盘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里骂死了她:我骂地没品性,我骂她毕竟是下流的女儿,我骂她是招集苍蝇的腥肉,我骂她丑丑丑丑丑……她在人群中突然发现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向我目礼起来。围集的人大都掉头来看我。啊,我真优异!我真优异!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这些鸡群中的一只白鹤!我把人众劈开挨近球盘,抱着五个球同时打去,接连打了二十下,看的人只是笑,我把我私积下的钱把了两圆给她,彩品也不要,抱着头便鼠窜起来。许多惊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烧着。我快兴,我快兴,好象把那围着的人群都踏在脚下了的一样。但我一回想,我又觉得也侮蔑了她,我是显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苍蝇了。我失悔,不应该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朋天清晨去向她谢罪。

①作者原注:美。

第二天的清晨,刚打过五点钟的时候,夜气还在海滨留连,清静的会场好象把昨天的烦嚣忘记了的一样。除去几家饮食店前,有些女人在洒扫之外,还没有什么动静。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见店门开了,但没见有人。我绕向店后去,啊,远远看见她了!苍苍的古松下横着一辆荷车,车上的竹篮中堆积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蓝色的寝衣,上有白色的柳条花纹,站在车轮旁在替达摩祖师涂上朱红袈裟。她看见我,笑了起来。待我走到她身边时,她向周围看了一下,却先向我低声地说道:“真是热闹呢!”——啊,“真是热闹呢!”她这一句话虽是没有什么意思,但这是她先向我说话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说话之先还看了周围一下,她这种娇怯的柔情是含着多么深浓的情韵哟!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总不会是梦罢,我望着苍苍的天,我望着苍苍的海,我望着苍苍的松原,我自己是这么清醒的,这回总不会是梦罢?我揣想她心中对于我也生了一株嫩芽——爱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罢!你看她把话说了,低着头又在画袈裟,她的唇边的筋肉随着手的动作在微微颤动,好象有几分忍俊不禁的样子。你看她这种状态是什么意思呢,你会简单说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为什么见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爱情的表现吗?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树脚下看她,前回的梦中情景苦恼着我,我羡煞那糖铸的达摩祖师。她把朱红涂好了,很灵敏地又涂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向我说话,我也找不出话来问她,我不知道怎么见了她我的话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会,只得向她说了一声“再见”,——“啊,再见!”

荏再之间暑假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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