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忧愁-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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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转过脸,朝着父亲,说:
“您父亲和我想结婚。”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接着又盯着父亲。有片刻时间,我希望他向我打个手势,眨眨眼睛。虽说这会使我气愤,但也会使我放心。可是他只瞧着自己的手。我心里说:“这不可能。”
可我已经知道这是真的。
“这真是个好主意,”我说,以赢得时间。
我还没有弄明白,父亲原来那样固执地反对婚姻,反对种种束缚,却在一个决定性的夜晚……这完全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我们失去了独立。于是我想到了我们三人将一起过的生活。
这是一种由安娜的文雅与机智来巧妙地平衡的生活。我过去羡慕安娜有这种生活。一些聪慧、优雅的朋友,一些平静而愉快的晚会…确突然鄙视喧闹的酒席、南美人和艾尔莎之流起来。
一种高尚的、自豪的感情涌入我的心。
“这真是个很好的主意。”我重复说,一边朝他们微笑。
“我的小猫咪,我知道你会高兴的,”父亲说。
他很愉快,精神放松了。安娜的脸上显出做爱的疲倦,似乎比过去任何时候我见到的她都温柔可亲。
“小猫咪,来,”父亲说。
他向我伸出两只手,把我拖过去,靠在他与她的身上。我半跪在他们面前。他们动情地望着我,抚摸着我的头。至于我,我不住地想,我的生活也许此时就改变了,可我对他们来说,确实仅是一只猫,一只多情的小动物。我感到他们在我的上方,被过去、未来,一些我不熟悉的、不能来住我的纽带连接在一起。我故意闭上眼睛,把头抵在他们的膝上,与他们一起笑,重新浪起我的角色来。再说,难道我心里不高兴吗?安娜是个很好的人,我没有发现她有任何渺小鄙俗之处。她将指导我,给我解除生活的重负,在任何场合都给我指明道路。
我将变得完美,父亲将和我一间完善。
父亲站起身,去取一瓶香槟酒。我很反感。他很快乐,这当然是主要的事情,可是我那么经常地看到他因一个女人而快乐。
“我原来有点怕您,”安娜说。
“为什么?”我问。
一听见她的话,我就觉得我的反对本来可以阻止两个成年人的结合。
“我原来担心您怕我,”她说,笑了起来。
我也开始笑,因为我确实有点怕她。她既向我表示她清楚这一点,又表示这没有必要。
“在您看来,这场老家伙的婚姻不荒唐吧?”
“你们不老,”我说,带着必不可少的肯定的神气,因为父亲抱着一瓶酒,跳着华尔兹舞回来了。
他在安娜身边坐下,伸出手臂搂着她的肩膀。她的身体朝他动了一下,使我低下了眼睛。
也许正因为他的笑,因为他坚实有力叫人放心的臂膀,因为他的活力,他的热情,她才嫁给他。40岁,害怕孤独,或许肉欲最后的冲动……我从未把安娜当作一个女人,而是当作一种物体来想象:我在她身上看到的是镇定,是优雅,是聪慧,可从未见到淫荡和软弱……我明白父亲很高兴:傲慢的、冷漠的安娜·拉尔桑要嫁给他。他爱她吗?能长久爱下去吗?我能把他对安娜的爱与对艾尔莎的爱区别开来吗?我闭上眼睛。阳光照得我昏昏沉沉的。我们三人都坐在平台上,心里充满了疑虑。隐秘的担心和幸福。
这些日子艾尔莎没有再来。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快乐的7天,惬意的7天,独一无二的7天。我们订出了复杂的室内陈设计划和作息计划。父亲与我喜欢以生手的无知把这些计划订得很严密,很难。再说,我们什么时候又相信能实行计划呢?每天中午12点半钟回老地方吃午饭,在家吃晚饭,然后就在家里待下去,父亲真相信能做到?然而他还是愉快地放弃了放荡生活,鼓吹起正常秩序和文雅的。有条理的资产阶级生活来。无疑,不论对他还是对我来说,这一切都只是纸上谈兵。
我保留了对这个星期的回忆。今日我乐于挖掘这个回忆,以使自己痛苦。记得安娜那时精神轻松,非常自信,十分温柔。父亲爱她。我每天早晨看着他们手挽手,肩并肩,笑容满面地下楼,眼睛周围有一圈黑眶。我发誓,我真希望这个场面持续终生。晚上,我们经常下到海岸,在一个露天座喝开胃酒。人们到处都把我们当成一个正常而和睦的家庭。我虽然习惯于与父亲单独出门,收获同情或不怀好意的目光与微笑,却也为恢复我这个年纪的角色而高兴。父亲他们将在回巴黎后结婚。
可怜的西利尔看到我们家里的变化总显得惊愕。不过这种合法的结局使他高兴。我们一起划船,想拥抱就拥抱。有时,当他把嘴压在我的嘴上时,我便又见到安娜的脸,她早上那张显露着惬意而怠倦神情的脸,见到了她因为做爱而变得缓慢而懒洋洋的动作。因此我羡慕她。我们把吻都吻尽了。如果西利尔没有这样爱我,我这个星期也许就成了他的情妇。
每天6点钟光景,我们从岛上归来,西利尔把船拖上沙滩。我们经过松树林回家。为了暖和身体,我们想出一些印地安人的游戏,进行有退让条件的赛跑。他总在房子前面追上我,一边高喊胜利一边扑到我身上,搂着我,吻我,抱着我在松针上翻滚。我还记得这种气喘吁吁、无甚成效的吻的滋味。我还听见西利尔紧贴我的胸口发出的心跳声,它与涌上沙滩的海浪声一致……一声、两声、三声、四声心跳,海滩上轻柔的涛声,一、二、三……他缓过气来,吻变得准确,有力。我再也听不见别的声音,我的耳朵只响着自己的血液连续不断的奔涌声。
有一天傍晚,安娜的声音使我们分开了。西利尔伏在我身上。我们半裸着身体,沐浴着落日充满红光和阴影的余辉。我明白,这可能使安娜误会了。她生硬地唤我的名字。
西利尔一跳而起,显然有些羞怯。我望着安娜,慢腾腾地爬起来。她转向西利尔,好像没见到他似的,轻声对他说:
“我希望以后不再见到您。”
西利尔没有回答,只是朝我俯下身,在我肩上印了一吻,然后走开了。这个举动令我惊愕,像誓约一样叫我激动。安娜盯着我,神情也是那样凛然、冷漠,好像她在想别的事情似的。这使我感到不快:她要真地想别的事情,就不该说这么多话。我朝她走过去,纯粹出于礼貌,装出尴尬的样子。她下意识地把我脖子上的一根松针拈掉,似乎真地看见我了。我看见她现出轻蔑的表情。这种厌烦的、不以为然的面容使她变得楚楚动人,我则心生畏怯。
“您得知道,这种消遣一般都以进医院告终,”她说。
她站着对我说话,眼睛紧盯着我。我觉得十分厌倦。她属于那些能站着一动不动地说话的女人。我呢,则需要一张安乐椅,需要借助于一件可抓的物体,一支烟卷,需要借助于摆荡脚,借助于看着脚摆荡……
“不要夸大了事情,”我笑着说,“我仅仅拥抱了西利尔,这不会让我进医院的……”
“请您不要再见到他,”她说,似乎以为我说的是谎话,“别辩驳,您只有17岁,眼下我对您负有一点责任。我将不让您糟蹋自己的一生。再说您还有事情要干,这将占用您下午的时间。”
她转过身,背朝我,懒洋洋地朝家里走去,我沮丧地呆立原地。她想的是她所说的话。
我的理由,我的否认,她都以那种冷漠的态度来接受。那种冷漠比轻蔑更叫人受不了,就好像我不存在似的,就好像我是可以压缩的什么东西,而不是我,是她从来就认识的、终于能如此加以惩罚的赛燕尔。我唯一的希望就是父亲。他将如同往常那样作出反应:“我的小猫咪,这个小伙子到底怎么样?至少健康漂亮吧?孩子,不要相信那些坏家伙。”必须在这方面作出反应,不然我的假期就完了。
晚餐像噩梦一样过去了。安娜没一分钟不对我说:“我什么也不对您父亲说。我不是告密考。不过您得答应我好好学习!”她打这种算盘并不老练。我既为此庆幸,又暗暗恨她。
因为这使我能够鄙视她。她和别人一样避免踏空,仅仅是在喝过汤之后,她才似乎记起了那个事件。
“雷蒙,我希望给您的女儿一些深思熟虑的忠告。傍晚时,我发现她和西利尔待在松树林里。他们似乎好到了极点。”
父亲试图把这当作玩笑,真是个可怜人:
“您跟我说什么?他们干了什么?”
“我拥抱了他,”我激烈地叫道,“安娜以为…”
“我什么也没以为,”她打断我的话说:“不过我以为她在一段时间里停止见他,攻一攻哲学有好处。”
“可怜的孩子,”父亲说,“不管怎么说,这个西利尔是个可爱的小伙子,对吗?”
“赛富尔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安娜说,“所以,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会伤心的。在我看来,既然她在这儿享有完全的自由,这个小伙子时常陪着她,他们一块儿闲着无聊,这种事就是免不了的。您不这样看吗?”
听到“您不这样看吗”,我抬起眼睛,父亲则低下眼睛,显得十分厌烦。
“您说得一点不错,”他说,“是的,不管怎样,你得多少做点功课,赛首尔。你总不愿重读一次哲学班吧?”
“您打算让我怎么办呢?”我直截了当地回答。
他看了看我,马上转过眼睛。我局促不安,意识到唯有坦荡无忧才是能够激励我们生活并且不会摆出理由以自辩的情绪。
“瞧,”安娜说,一边从桌子上方抓住我的手,“您将丢掉林中姑娘这个角色,而当一个好学生,是吧?再说您只当了一个月的林中姑娘,这并不那样严重,对不对?”
她望着我。父亲也微笑地注视着我:从这方面说,讨论是爽直的。我轻轻地抽出手,说:
“不对,是严重的。”
我这句话说得那么轻,以至他们没听见或不愿听见。次日早上,我又读到了相格森的一句话,我硬是琢磨了好几分钟才理解它的意思:”“不管人们起先在事实与原因之间能够找到何种异质,尽管行动准则与确定事情实质相距遥远,人们总是在与人类的生殖原则的接触中自觉竭尽了爱人类的力量。”我反复念着这句话,开始时轻轻地,以免激动,后来便放大了声音。我两手捧着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这句话。到后来,我弄懂了,我感到和第一次念它时一样寒冷,一样虚弱。我无法继续念下去。我一直聚精会神地、好意地看着下面的字句,可我身上突然像风一样涌起一股情绪,把我推倒在床上。我想到了在金色的小湾等我的西利尔,想起了小船微微的晃荡,想起了我们亲吻的滋味,于是我又想起了安娜。我想着这些,坐在床上,心怦怦直跳。我寻思这很蠢,很可怕,自忖我只是个懒惰的被宠坏的孩子,无权这样胡思乱想。可我仍不由自主地思考下去:我考虑她是个危险人物,碍事,得把她从我们的道路上赶走。我咬着牙,想起刚吃过午饭。我因为怨恨而恼怒、沮丧,便产生了蔑视自己的感情,它使我在经受痛苦时变得可笑……是的,正是在这点上我指责安娜。她禁止我爱自己。
我生来就是享受幸福的,就是要和和气气、无忧无虑地过日子,可是由于她,我进入了一个指责和内疚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面,我太不善于内省,因此不知所措。她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我测出了她的力量:她想找我父亲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