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戏剧集-第1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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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些东西之外,还有些绝对是属于栗晚成的小物件。例如:墙上挂着的那张大相片——栗晚成自己的半身相片。在小床的上面,挂着一件深蓝色的运动衣,前襟上用白线横着织成“战斗英雄”四个大字。在写字台上放着一本纪念册,假若我们掀开看看,里边不但有许多名人的签字,而且夹着几小条剪报,都是歌颂他的功绩的记载。这些小物件都有力地说明这间屋子的主人是谁——栗晚成,志愿军的“战斗英雄”。
〔空场。我们正切盼看一看这位“英雄”,“英雄”就进来了。现在他走路的声势更大了:他已架上两根拐子,发出咚咚的响声。他的脸上添了点肉,比以前胖了一点,可是脸上还是那么苍白。因为自信心更高了,所以他的气度比以前更大方些,而且不象以前那么忧郁了。他是含笑进来的。他的军装也不象从前那么破旧了,胸前的徽章加多了。进了门,他立定,看看屋里,笑容逐渐扩大,似乎相当满意这个环境。然后,他把拐子轻轻地放在屋角,走了几步,走的并不比架着拐子的时候吃力。然后,他拿起暖水瓶。迟疑了一下,又轻轻地把它放下,似乎宁可忍着口渴,也不愿轻易挪动已经摆好了的小器皿。他走到床前,坐下,从衣袋里掏出个解放军的符号来,翻过来调过去地细看。然后,他从床下拉出一只小皮箱,从箱中拿出一个小本,在小本上写了几个字。急将小本放回,推回箱子。然后,又坐在床沿上发愣,笑容不见了,心中好象很不安。〔林大嫂,一位家庭妇女,并没敲门,气冲冲地拉开门就走进来。
林大嫂你刚才上我们屋里去啦?
栗晚成(来不及收起符号,心中既不痛快,又有点看不起林大嫂)是啊,大嫂!你们都没在家!
林大嫂我们要是在家,还丢不了东西呢?
栗晚成(立起)丢了东西?(含怒地)难道你把我看成了一个小偷吗?大嫂,你应当知道我是志愿军战斗英雄,现任中南农林部农业技术研究所的秘书主任!林大嫂你先不用背你的官衔,你拿着的是什么?
栗晚成符……符号!
林大嫂谁的?
栗晚成你的爱人的!
林大嫂你干什么拿来呢?
栗晚成我……我……我借用用!
林大嫂我的爱人是转业军人,你也是。他有符号,你怎么没有?我告诉他好几回了,把军衣、军帽收起来,他不听。他老把它们挂在墙上,好随时地觉得光荣。就偏偏遇见你这么个人,把别人的纪念品也随便拿了走!你自己的呢?我问你!
栗晚成大嫂,你问的是我自己的符号吗?(想办法)林大嫂啊!
栗晚成大嫂,你听着!(急掀裤角)看!在朝鲜战场东线上,雪有三尺多深,我指挥一个连队,跟敌人苦战了七天七夜。首先,我的腿受了伤,我好歹包扎了一下,不退!我一退,就必定影响全局。(放下裤角,急掀起上衣,露出腹部)看!有一天,刚刚天亮,敌人反扑,打白刃战。两个塔似的美国兵一齐扑过我来,两把刺刀同时刺到这里,我连眼也没眨巴一下,拍,拍,两手枪,两个“塔”全倒下去。我扯下军衣的袖子,自己包扎了一下,继续前进!我爬、滚、跑、跳,帽子丢了,衣裳碎成一条条的,可是继续前进,象一只受了伤的猛虎!我满身是雪,是泥,是鲜血,可是不退!在接受任务的时候,我已经发下誓:至死不下战场!可是,敌人放了毒气,一种发酸又带着点甜味的气体!我昏迷过去。从那以后,我……我……我说话就不方便了,越着急越结巴,毛病就在这里!(急指脖子)事后听护士们告诉我,他们往下撕我的衣裳,就撕了一个多钟头,衣裳全教血给糊在身上了!大嫂,你问我的符号哪里去了,哼,我连自己的命在哪里也不知道啊!
林大嫂(仍理直气壮)你不用花言巧语地乱吹腾,你太爱吹腾了。我看你不地道,就是不地道!我的爱人从前也是军人,他就不象你这么吹腾自己!
栗晚成他……他没立过我这样的功劳,想吹也没的可吹呀!林大嫂他没的可吹,可他不偷东西!
栗晚成(实在压不住气了,嚷)大嫂,你这是污辱我!污——辱——我!
〔卜希霖科长跑进来。他将近五十岁,身子又高又大又壮。他的心地极好,即使受了坏人的欺骗也不着急、闹气。
卜希霖怎么啦?不好好地过个星期日,这么大喊大闹的干什么呢?算了!算了!哈哈!
林大嫂卜科长,问清楚了再劝,不应当不问青红皂白就说算了,算了!
卜希霖甭管是怎么一回事,老栗,你不该跟大嫂发脾气。在新社会里,对于妇女,我们要特别尊敬!你是个英雄,必须格外注意这个!
林大嫂是嘛,我看他是年轻轻的就作了秘书主任,有点忘了东西南北。
〔林树桐,林大嫂的爱人,走进来。他四十岁左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相当的能干、和蔼,对培养青年干部颇有热情。
林树桐什么事呀,这么乱喊乱叫的?林大嫂你问他吧!(指栗晚成)
林树桐(对林大嫂)你不要轻易这么发脾气好不好?这是宿舍,别一家子说话,八家子都得听见!
栗晚成(想起来谦虚)林科长,大嫂有理,是我不对!我忘了军人对妇女的尊敬!我年轻……
卜希霖老栗,这就对了!事事都要学习,我们才能随时进步!
栗晚成(愧悔)林科长,明天我跟少先队一同照相,借你这个符号用一用。
林大嫂借用用无所不可,你不该乘我们不在屋里,自己就动手拿来!
林树桐老栗,你用吧!用完可得还给我,那是相当宝贵的纪念品。
栗晚成用完一定奉还!大嫂,我刚才的态度不对,你……你……
林树桐(对栗晚成)没关系!(对林大嫂)你呀得这么想:他年轻,他立过特等功,他有文化,你上哪里找这样的干部去?咱们大家都得格外帮助他,格外爱护他,把他培养成最有成就的干部。咱们帮助他就是相当地帮助国家造就干部。作了十几年的事,我虽然没犯过大错误,可也没有相当的贡献;我自己不行,再不帮助培养青年干部,就更不象话了!林大嫂你呀,老林,有点偏心眼,偏向着他!
林树桐你不懂!老栗跟我都是转业军人,转业军人见着转业军人,不管谁作过师长,谁作过排长,就如同亲兄弟一样!
卜希霖我虽然不是军人,可是我能了解老林这点感情!林大嫂我看谁好,就好;我看谁不好,就不好,不象你们,只看彼此的长处,不看短处!
卜希霖大嫂,要是老彼此挑剔毛病,还能团结得好吗?哈哈!
林大嫂要按你这么说,就谁也不好不坏,是不是?
林树桐你今天是怎么啦?怎么逮住谁跟谁开火呀?〔达玉琴跑进来。她二十三四岁,十分活泼,有时候故意卖弄,好使人注意她。她是女干部。
达玉琴你们嚷什么哪?(看林大嫂生气,即问林大嫂)大嫂,谁得罪了你吗?
栗晚成我不对!我学习的不够!我得罪了大嫂!
林树桐没关系!
达玉琴(口中责备栗晚成,而实际是不满意林大嫂)老栗,你要记住,正因为你是个英雄,你才最容易得罪人。你的话说得稍微差点分寸,人家就会说你骄傲自满,目中无人!
林大嫂(听出弦外之音,也施展口才)是呀,我是个老落后分子,不象你那么聪明,玉琴!看,你才认识了他这么几天,就多么了解他呀!
卜希霖(不愿看朋友们拌嘴)得了!得了!都是好朋友,大星期天的,何必……大嫂,你歇歇去吧!哈哈!林大嫂我不累!
卜希霖不愿意休息,就去给我们包饺子,过星期天,不好吗?哈哈哈!
林大嫂说得倒怪好听的,卜科长!(对栗晚成)你用完了那个符号,别忘了还给我们!(含怒而去)
卜希霖(向达玉琴)玉琴,告诉你,林大嫂是老好人!别看她生气,她准会给我包饺子!我料事如神!哈哈!
林树桐她呀,为人的确不错,就是顽固一点!
达玉琴真难为你,林科长,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老跟大嫂打交道!
卜希霖玉琴,这是什么话呢!
林树桐玉琴,你跟老栗讲恋爱,顶好别教大嫂看见,她看不惯这种新事情!
卜希霖大嫂跟我说过:“哼,老栗追女干部,连拐子都磨去了大半截!”我可就说了:“大嫂,他立过功,流过血,身上有那么多伤,还不该找个合适的女同志帮助他,保护他吗?他的拐子磨掉半截,正值得我们同情啊!”你看,玉琴,谁不对我就说他不对,谁可原谅我就原谅他,我就是这么团结大家,哈哈!
栗晚成你们对我的爱护啊,我真……真……真不知道怎么感激才好!卜科长,我记住你的话,从此永远对妇女特别尊重!
林树桐玉琴,老栗,不是我爱替别人着急,你们为什么还不订婚呢?
栗晚成就……我……我怕对不起人哪!看……看我的腿!我不能只顾自己,不尊重玉琴啊!
卜希霖你的腿?我看你满可以不再拄拐了!走走看,走走看吧!玉琴同志要是说行,就行了!走!
栗晚成(走了几步,只略有点“点脚”,相当难堪地说)行吗?
卜希霖我看满行!玉琴你说呢?
达玉琴他的腿瘸是因为光荣地负了伤,不是什么天生来的缺点,更不是品质上的缺点!
卜希霖说得好!老栗你听见没有?
栗晚成我这受了毒的喉部,在医院这么多日子也治不好!谁……谁……谁知道我能活多久呢?
林树桐这不象军人应有的感情!军人永远是乐观的!组织上一定会教你多疗养,你再运用心理治疗法,教自己快活、乐观,这点病一定能好!玉琴你说呢?
达玉琴我怎么恨放毒的敌人,怎么同情受了毒的英雄!
卜希霖说得好!老栗你听见没有?
栗晚成玉琴!我十分感激你!我希望世界上真有灵芝草,真有仙丹,一下子把我治好!这算什么事呢,好一天,病两天,虽然我做了不少事,可是不能满意自己;我愿意多做事,我能做事,我有做事的经验!我急,急得要吐血!
卜希霖不要这样着急,病得慢慢地治,慢慢地养,越着急越坏!好啦,好啦,老林,咱们帮助大嫂作饺子去,教这一对青年谈谈知心话!
林树桐对!老栗,玉琴,你们好好地谈谈,干脆快点结婚!革命已经胜利,革命的功臣还不该享受点家庭幸福吗?我跟老卜会给你们布置个相当出色的婚礼!卜希霖在德明饭店的大厅里,借用军区的大乐队,吃完喜酒,要有一百对男女跳舞!你们等着看吧!哈哈!走吧,老林!
栗晚成等等!(拿起拐子)卜科长,林科长,我没有东西送给你们,这对拐子,你们一个人拿一只吧,作个纪念!假……假若我……
林树桐你是怎么啦?老栗!谁有时候都相当忧郁,可不能象你这么悲观啊!
卜希霖玉琴,这就是你的责任了!你会帮助他,教他快活,争取作出更伟大的事业来!好吧,我接受你这个礼物,这是奇怪的礼物,也是伟大的礼物!不管你到哪里去,我一看见这个就想起你来,一个前途远大的青年同志,青年英雄!
林树桐好!我也会那么想!
卜希霖立——正!齐步——走!
〔卜希霖、林树桐各扛一只拐子,并肩齐步走出去。〔达玉琴天真地笑了一会儿。栗晚成也笑,但笑得不起劲。
达玉琴老栗,你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