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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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时到星期日的几天,对克丽丝蒂娜是非常难捱的。她头一次感到害怕自己、害怕别人、也害怕各种没有生命的物件。每天早晨打开小钱柜、手指摸到钞票也成了她的一桩苦事。这些钱是属于她的,还是属于国家的?这些钱还一张不差地在那里放着吗?于是她一遍又一遍地数这些蓝纸片,点了又点,数了又数,老是没完。不是手抖,就是相加的时候忘记了数字。她一点自信也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她失去了原有的落落大方的神态,变得疑神疑鬼了。一个恍惚的、潜意识的感觉,使她思绪纷乱:她觉得似乎所有的人都已经看出了她的意图,都看透了她的心思,都在观察她的动静,窥视她的行动。虽然理智明确地告诉她这纯粹是胡思乱想,但仍然无济于事。她不断对自己说,我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吗?我们不是什么行动都没有采取吗?一切仍然照旧,每张钞票都还在柜里放着,账上每个数字都是正确的,我的账目经得起任何人检查。但是不管她怎么为自己辩护,还是谁看她一眼她都受不了,电话铃一响,她就胆战心惊,需要鼓足全身力气,手腕才有劲把听筒举到耳边。星期五早晨,当一个佩带着叮当作响的刺刀的宪兵踏着重重的步子突然进来时,她只觉眼前一黑,慌忙双手死死抓紧桌边,似乎在那里抗拒把她带走,然而那个嘴里叼着弗吉尼亚雪茄的宪兵却只是来给一个少女汇款的。他同这个姑娘有了一个私生子,每个月付给她一笔赡养费。他和气地苦笑着打趣说,只图一时痛快,就成年累月背上了卸不掉的包袱!可是她却笑不起来,在汇款单上写汇款金额(证实汇款人已交付这笔钱)时,索索发抖的手写出的字是歪歪斜斜的。直到大门在宪兵出去后砰的一声关上,她猛地拉开抽屉看清钱还在里面。那三万二千七百一十二先令零四十格罗森①还安然无恙、同账册上的数字丝毫不差时,她才松了一口气。夜里她睡不着觉,就是睡着一会儿也尽做噩梦,这是因为,人的思想往往比行动更可怖,即将发生的事总比已经发生的事更令人激动不已。
①格罗森,奥地利货币单位,一格罗森等于百分之一先令。
星期天早上,费迪南在火车站等着她来。见到她时,他打量了她一会儿。“可怜见儿的!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啊,太憔悴了。你感到很害怕,是吗,我一开始就担心这点了。也许我错了,不该提前把这个想法告诉你。可是不久就会过去的,是干呢还是不干,今天我们就可以最后定夺了!”
她从侧面看他,只见他眼睛明亮,举止出奇地充满朝气。一见他这样,她全部的沉重心情便奇妙地豁然消释了。他发现她在看他。
“是的,我心情很好。我好多个星期、好几个月以来都没有像这三天这样舒畅过了。现在我才真正知道,能替自己一个人好好想想,只替自己,只替自己一个人,这是件多么痛快的事啊!……就是说,不只是无休无止地替同自己毫不相干的、别人的楼房添砖加瓦,不是的,现在是完全为自己,从打地基到盖屋顶,完整地建筑一座楼房!也许这不过是一座空中楼阁,也许它一个小时以后就会倒塌,也许你一句话就把它全盘否定,也许我们两个一起把它砸个粉碎。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总归是我为自己做的一件事,我已经从中得到乐趣了。唔,这简直太有意思了:通盘考虑、全面规划,连一个细小的枝节问题也不放过!制订这样一个对军队、国家、警察、报界进行讨伐、对地球上所有强权进行讨伐的作战计划,让自己的思想先来一次演习,真是其乐无穷!现在呢,我倒是很想进行真刀真枪的实战了。充其量不过是吃败仗而已,那又有什么,我们不是早就大败给人家了吗?唔,马上你就能看到全部计划了!”
他们离开了车站。一片灰蒙蒙的寒雾笼罩着四周的房屋,搬运夫和车站服务人员无精打采地站着等待乘客,什么都潮乎乎的,话一出口,潮湿的严寒就将它幻化为缕缕轻烟。这是一个没有温暖的世界。他拉着她的手臂,牵着她在街上的汽车之间穿行,横过马路时,他的手感觉到她在神经质地颤抖。
“你这是怎么啦,你哪儿不舒服吗?”
“没什么,”她说。“我这几天总那么心惊肉跳的。只要谁和我打招呼,我就觉得他是在监视我。不管看见谁,我都觉得他在想着我的心事。我知道这是庸人自扰,可总觉得似乎谁都能从我脸上看出我的心思,似乎镇上的人肯定早就什么全知道,什么都嗅出来了。在来这里的火车上遇着助理林务官,他一问我‘您去维也纳办什么事?’我的脸就刷地涨红了,引得他哈哈大笑起来,我这才暗暗庆幸他并没有看出什么。原来他只是想到了会男朋友一类的事而不是这件事。可是,费迪南,你告诉我,”——这时她突然把身子贴紧他——“不会永远是这样吧,我是说,如果我们……如果我们真的做出那件事来以后,不会老像这样吧?你看,我现在体会到了,如果老是这样,我可经受不住呀。像这样胆战心惊地过日子,见人就怕,睡不着觉,害怕半夜有人敲门,这种生活我是忍受不下去的。你说,不会永远这样吧?”
“不会的,”他回答道,“我相信不会这样。只有在这儿,你还是原来的你时,才会这样。一旦到了外边,改头换面,更名换姓,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你就会忘掉这里的这个你了。你自己不也同我讲过,说你有一次完全变了一个人吗?危险的只有一点,那就是你在做我们打算做的这件事时总感到良心不安。我们实际上是在盗窃高级盗窃犯——国家,如果在行动时你老有一种干亏心事的感觉,当然就糟了,要是我那样想,我就不干了。至于说到我,那么我觉得我的行动完全是正当的。我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受害者,我所以铤而走险为的是我自己,而不是像在战争中那样为某一个僵死的思想,为哈布斯堡王朝的江山,为一个米特罗巴①那样的大公司,或者一个同我毫不相干的什么政治制度去卖命。不过话说回来,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决定,我们不过是刚刚开始考虑这个想法,就像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常说的,我们还在举棋不定,还在掂量、摆弄这个想法,而下棋、摆弄一件东西本来就是一种乐趣,难道不应该是高高兴兴的吗?挺起胸膛来吧,我知道你是能做到很勇敢的。”
①米特罗巴,一九一七年建立的大企业“中欧卧车餐车股份公司”的简称。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相信我有一定的坚持能力,你说得对,我也知道,我们将来不会失掉什么。我是经历过一些艰难的,并且挺过来了。但就是这种惶惶不可终日的心情太难熬。等到事情做出来,你就又可以指望我了。”
第20节
他们朝前走着。“我们去哪儿?”她问。
他微微一笑。“真奇怪啊,整个这件事我竟一点不觉费力,我感到,把各种各样的可能都思考一遍,包括我们怎么逃走、怎样藏身以保证安全不要资本主义制度所必然出现的坏的方面,以建立以个人所,等等,的确是一种乐趣,我确实相信,我已经绞尽脑汁,把每一个细节都考虑到了。现在我可以放心地说:没什么问题,像那么回事了。我作了全面的筹划。有了钱以后怎样生活,怎样掩护自己,这些安排起来真是不费吹灰之力,惟独一件事我没有办法——定一个地方、一个有四面墙不透风的所在,找一间屋子,以便我们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把事情全面研究一番,我又一次看到,有钱活十年也容易,而没钱过一天都困难,真的,克丽丝蒂娜,”——说到这里他几乎是得意地微笑着看她——“替我们自己找到这个四面不透风的地方,在那里谁也听不见,看不到我们,这简直比实现我们整个冒险计划还难啊,我把各种办法都想遍了。坐车到野外去吧,太冷了;到一家旅馆去吧,隔墙有耳,听得见我们谈话,在那种情况下,我知道你会慌乱不安的,而我们恰恰需要清醒的头脑;到一家小客栈去吧,正因为没有什么客人,侍者就特别注意你;在露天地里坐着谈吧,这么大冷天呆在外面又非常引人注目。是呀,克丽丝蒂娜——听起来有点不可置信,要是没钱,想在一个几百万人的大城市里找到一个真正清静自在的地方真是难上加难啊。我甚至搜索枯肠、挖空心思想出了几个办法——真的,我甚至想过我们是否可以爬到斯特凡大教堂①塔顶上去。像这样的大雾天,那儿不会有人上去的,可是我又觉得这个想法太荒唐。最后,我找到我们那半途而废的楼房工地的值班看守,他住一间小木板房,里面有个铁炉子、一张桌子,我记得好像只有一把椅子,这是一间简陋的小木棚。我同这个人处得还不错,跟他胡吹了一通,说我认识一位出身高贵的波兰太太,是在战时就认识的,她同她丈夫现在住在萨赫尔饭店,她之所以不便在大街上让人看到我同她在一起,是因为她门第太高、太有名气了。你可以想像,那个傻里傻气的家伙听了这些胡诌简直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他当然也就认为替我办事是无比荣幸了。我们已经认识很久,他困难时我还帮过他两次忙。我已经同他讲好,把钥匙放在房梁底下一个约定的地方,再把他的证件也留下,以备我们在万一需要时使用,那炉子他也答应我一早就生起来。到了那个地方,我们就不受干扰了,呆在那儿是不会舒服的,不过,为了过更好的生活,我们就得一起钻进这个破棚子里去,在那里呆上两个小时。那儿谁也听不到我们,谁也看不见我们,我们就可以冷冷静静地作出决定了。”
①斯特凡大教堂,维也纳最著名的教堂,建于十四至十五世纪。
工地在弗洛里兹村,距市中心很远,四周围着木栅栏,空荡无人。刚刚砌起墙的大楼,几百个没有安装窗子的窗户洞黑魆魆的,显得十分冷落凄清。柏油桶、手推车横七竖八地乱放着,水泥、砖头东一堆西一堆到处都是,乱糟糟地堆在松软的泥地上。这景象使人感到,似乎是一场自然灾害猝然袭击了热火朝天的楼房工地,使工作戛然而止了,这种冷寂的空气同建筑工地的热烈气氛是极不协调的。钥匙果然放在一块木板下面,潮湿的雾气使谁也看不清这里发生的事情,提供了很好的掩护。费迪南取下钥匙打开了小木棚的门,炉子已经生着了,棚里空气暖和而适意,弥漫着上好木料散发出的清香。费迪南一进来就回身锁上门,又往炉里添了几块劈柴。“万一有人来,我就立刻把这些纸全扔进炉子里去,不会出什么事的,你不用怕。再说现在谁也不会到这儿来,谁也听不见我们谈话,这里除我们之外再没有别人了。”
克丽丝蒂娜站在屋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似乎一切都是做梦,而只有她面前这个男子是真实的。费迪南从衣袋里掏出几叠账簿纸,把它们展开,说道:
“请你坐下来好好听我说,克丽丝蒂娜。这是整个行动计划,我写得很细,修改了三次、四次、五次,我认为现在这个方案已经非常具体明确了。请你仔仔细细地从头到尾看一遍,一条一条地读,凡是你觉得不对的地方,就用铅笔把你的问题或顾虑写在右边,然后我们再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细谈。这事干系重大,不能有任何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