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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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预料到的也正是这个结果,也许叔父关心过这事,也许他忘了,总之他是惟一可以帮得上忙的人。除他之外她再找不到别人了。没法子,在这里呆下去吧,一年、五年,也许呆上一辈子;唉,整个世界都没意思透了!
她坐在那里,手里还握着算账的笔,考虑着是否要告诉费迪南这件事。奇怪,他从来没问过她申请调动的下文,大概因为他反正也不相信事情能成功吧,不,最好还是别告诉他算了,她再不提这事,从这一点他自己是会作出正确判断的。告诉他只会使他难受。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是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没有意义!
门响了。克丽丝蒂娜本能地坐直身子,归置好桌上的用品。每当有人来,就从沉思冥想中猛然惊醒投入工作,这在她已经成了某种机械的反射动作了。可是,这一次她立刻注意到开门的方式不同于往常,是轻手轻脚、小心翼翼的,而平时,农民开门总是弄得嘭嘭响,进门后又哐的一声把门撞上,这一回,门倒像是被一阵微风轻轻吹开似的,慢悠悠地开启,只有门枢处有一点点吱呀声;她禁不住好奇地向玻璃窗口外面瞟了一眼,立即吓了一跳。在玻璃板后面,现在站在她眼前的,竟是她怎么也想不到会上这里来的人:费迪南。
克丽丝蒂娜惊得一下子愣住了,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他的突然出现并不使她感到惊喜。费迪南曾几次主动提出不要她受累到维也纳去,他可以到城外来看她。但她每次都拒绝了,原因也许是她不好意思让他看见自己穿着自己缝制的工作服在这间老掉牙的小公务室里坐班,这是女人的虚荣心、一种心灵深处的羞耻心;也许是因为她害怕邻居说闲话:旁边那个女老板,还有另外一个女邻,如果看见她和一个维也纳来的陌生男子在树林里,她们会说些什么呀!再就是富克斯塔勒,他看见准会伤心的。现在他到底还是来了,这可不会是什么好事啊。
“哈,瞧你这副吃惊的样子,你想不到我会突然跑来吧!”这话本想说成一句高兴话,可是他嗓子眼里却同时发出像硬辕木一样的嘎嘎声。
“出什么事了?……什么事?”她惊慌地问。
“没事。能有什么事呢。今天我正好下班有空,心想,就到城外走一趟吧。难道你不高兴吗?”
“不,不,”她吃吃他说,“我当然是高兴的。”
他环顾四周。“哟,这就是你的天下?雪恩布伦宫的迎宾厅比这儿华丽、高贵,可怎么说这里也是你一个人的天下,哪个皇帝也管不着你。这就够不错的了!”
她并不答腔,只是一个劲儿地琢磨着;他到底来干什么呢?
“你现在不是该午休了吗?刚才我想,我们今天中午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聊聊。”
克丽丝蒂娜看了看表。十一点三刻已经过了。“还没到时间,不过快了。可是……可是我觉得……最好……最好我们不要同时出去;你不了解这儿的情况,要是他们看见我同谁在一起,马上就要盘根究底的,比方说那个卖杂货的,还有那些女人,每个人,任何人都会马上问我那是谁,我是同谁一块儿在这里呆着;而我又不想说瞎话。最好你先走,沿着右边那条通向神父住宅的路往前就行,很好认,你不会弄错的,一直走到小山脚下。那儿有一条耶稣受难路①直通山上,你决不会搞错的,这条路一直通到山顶上的米迦勒教堂。在树林子开始的地方,有一尊很大的耶稣受难像,这是你一走出镇外就看得见的,受难像前放着几条长凳,是给朝圣的人预备的,你就在那儿等着我吧。中午那里没有人,都在吃饭,再就是那早出现一个陌生人大家也不会注意,你就在那儿等我好了,我过五分钟就来,然后我们可以在一块儿呆到两点钟。”
①耶稣受难路,耶稣受难日教徒游行时走的,通向受难像的路。
“好,”他说,“我能找到那个地方的,再见。”
他一跨出屋就把门砰的一声带上了。那短促、刺耳的声音像穿透了她的筋骨一样。一定是出了事了。他不会无缘无故到这里来的,他得上班。再说——出城要花车钱的……到这里就是六先令,还要回去。所以他一定是有事才来的。
她放下窗口玻璃板,两手索索发抖,锁门时几乎无法拧动钥匙。她的两腿像灌了铅。
“喂,上哪儿去呀?”一个从地里回来的农妇,看见女邮务员一反常态,大中午的往树林子方向走,就动问了。
“去散散步。”她回答这个好奇的女人。在这个地方,你每走一步路都必须说声劳驾,每秒钟都有人在监视你的行动。她生怕再碰上谁,愈走愈急,快到教堂那最后十几步,几乎是跑着上去的。费迪南坐在十字架像前一条石凳上。受难者高悬空中,两只钉上了钉子的手臂疼痛地扭曲着,戴着荆冠的头忧伤地、温顺地向一侧低垂着。费迪南坐在这尊比真人还大的耶稣受难像下的石凳上,他的影子看上去很像是这部充满悲剧意味的雕塑作品的一部分。他的头灰溜溜地垂向地面,他的体态则同雕像一样,一动不动,沉浸在紧张、痛苦的思索中。他一只手将一根木棍深深戳进泥土里。起先他没有听见她来,知道她来了,就倏地抬起头,把木棍拉到身边,回转身看着她,那神情里既没有惊异,又没有喜悦,也没有柔情。
“你也来了,”他只简短地说道,“坐到我旁边来吧。这里什么人也没有。”
这时她心中那莫名的恐惧一直往上升腾,使她嘴唇瑟瑟颤抖起来。她再也压抑不住了。
“你倒是快说呀!究竟是什么事,到底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他冷冷地回答,眼睛直视前方,“能出什么事呢?”
“别折磨我了。我看得出来的,一定有事,要不你今天怎么有空?”
“有空?——对,你说的实际上完全正确。我现在真的彻底有空了。”
“怎么回事……你不会是已经被解雇了吧?”
他冷笑了一声。“解雇?不,其实不是,管这叫解雇不大合适。只能说,工地的事完了。”
“什么叫‘完了’?快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说是完了……?”
“完了就是完了。我们的公司破了产,承包建筑的老板先生不知去向了。现在人们都说,这是个骗子,是个奸商,而前天他还是位堂堂正正的绅士。星期六我就发觉有不少情况异常,他来回打了好多电话,工人的工资才算有了着落;而我们,他只发了一半工资——据说是结算中出了一个错,代理经理就是这样讲的,说什么因为出错,从银行就提取少了,不足的部分星期一就能补发。嘿,到了星期一,什么钱也没有来,星期二,同样什么也没有,星期三还是照样没有,今天是什么都完了,雇主出差去了,工程暂停,嘿,所以我们这号人就可以享享清福,到郊外散散步了。”
她怔怔地看着他。最使她惊愕的是他说这些话时那种冷嘲热讽、满不在乎的语气。
“唔,可是按法律不是得付给你一笔补偿费吗?”
他哈哈一笑。“对呀,对呀,我相信法律上是有这么一条的,我们就等着瞧吧。目前公司是暂时连一张邮票也没有了,房地产抵押贷款已经花了个精光,连打字机也全都抵押出去了。我们是可以等的,我们反正有的是时间!”
“那么……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他眼睛直视前方,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只是一个劲儿地用那根木棍在地上戳来戳去。他灵巧地将路面上的小石子一个一个地撬出来,然后把它们堆成一堆。她感到不寒而栗。
“你倒是说话呀……你打算……你现在有什么打算……你想怎么办?”
“我想怎么办吗?”说完他又哈哈干笑一声,这是多么奇怪的、须臾即逝的笑啊。“唔,办那在这种情况下谁都要办的事呗。我将去吃我的存折。我将靠那些‘积蓄’活命了。当然,到现在为止我还不知道怎么个活法呢。然后嘛,过了六个星期,大概就有资格享用我们这个共和国那大慈大悲的施舍了,这施舍就叫做失业救济金。我将努力靠这笔施舍维持生活,同我们这个得天独厚的多瑙河国家中那另外三十万人一样。再然后嘛,如果我这一无上光荣的努力竟然以失败告终,那么我这个人自然也就该翘辫子了。”
“别胡说了。”他那冷冰冰的、若无其事的态度使她火了,“你别尽胡说八道了。用不着把事情看得过分严重。像你这样的人……你找到一个雇员职务是不成问题的,恐怕一百个也找得到呢。”
他倏地站起来,用棍子猛敲了一下地面。
“可是我不想再当雇员了!我受够了!听到受雇这两个字我就要发狂,十一年来,我是一而再、再而三受雇,忽而这,忽而那,永远深入不进去,永远是仆人不是主人。我在杀人工厂当了四年雇员,然后又在别的工厂别的企业当雇员,永远是按别人的意志去卖命,从来没有按自己的意愿干过活,干一阵又总是被轰走:滚蛋!不要了!上别处去!于是又重新开始,老是不断地从头来。现在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啦。我受够了,我不想再干了。”
克丽丝蒂娜做了一个手势想打断他,然而他不让她开口。
“我实在是忍无可忍啦,克丽丝蒂娜,相信我吧,我受够了,实在是忍无可忍啦,我向你发誓,我确实是忍无可忍了。我宁可饿死,也不想再到就业局去,像个叫化子一样在两行人中排队候着,等人家给你一张单子,再给一张单子。然后就跑腿吧,跑上楼,跑下楼,写信,一封接着一封,哪一封都是石沉大海,写自我介绍,一份又一份,哪份都是只有清道夫早上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看上一眼。不,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那种狗一样的日子,在外屋等呀,等呀,等够了才被叫进里屋,来到一个芝麻官跟前,那家伙神气十足,脸上摆出一副冷冰冰的、不痛不痒皮笑肉不笑的神气看着你,目的仅仅是要你马上明白,来找他的人有几百几千,其中他听你讲话,算是对你一个人发发慈悲。接下去就要尝尝心脏怦怦乱跳的滋味了,每当那个管事的家伙漫不经心地翻着你的证件,看着你的文凭,那不屑一顾的样子好像他要往那上面啐唾沫时,这种心跳就要重复一遍,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那家伙看了一阵就会说:‘我先把您的申请登记上,您明天再来看看吧。’于是到了明天,当然是白跑一趟,后天又白跑,就这样跑个够,一直跑到你总算被安置到了什么地方,算是被录用了,但不久又被辞退。行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受的罪够多了:我穿着破破烂烂的鞋,拖着磨起水泡的脚板在俄国公路上连续行军七小时,我喝过泥浆水,背上一次扛过三挺机关枪,当战俘时讨过饭,用铁鍬埋过死人,还挨过一个醉鬼监工的毒打。我为全连人擦过靴子,还卖过黄色照片,仅仅为了能有三天喂喂肚子的钱。我是什么都干过了,什么都忍了,因为我以为有朝一日这苦难总会有个尽头,哪一天总能得到一个职务,攀上梯子第一级,以后再攀第二级。但是每次总是刚踩上去就被人踢下来。现在我是狠了心了,宁可宰了谁、崩了谁,也不愿伸手向他乞讨。今天我确实忍无可忍了,我再也不能在就业局外屋傻等,在劳动局瞎站着捱时光了。我已经三十岁,我再也不能那样干了。”
她轻轻地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