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形的陶醉-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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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兴冲冲地尽情吮吸这清洌、微带辣味的冰桔汁,似乎想用这根细细的麦秆吸尽世上一切甜美的琼浆玉液。她快活得心脏突突直跳,手指也痒痒的,很想施与一些温存。她情不自禁地四下观看,搜寻着爱抚的对象,以便把她洋溢满腔的幸福匀一些给别人分享,让自己心中灼人的感激的热流也能流出去感染别人。这时她看到了姨爹,这个好心肠的老头子,他坐在一把很深的安乐椅里,显得有些狼狈,不断地呼哧呼哧喘气,用手帕擦脸上的汗珠。为了使她愉快,他使出了最大的气力,也许已经劳累过度了,所以她自然由衷地感激他。她轻轻抚摩着他那支撑在椅子扶手上的、满是皱纹的又硬又重的手。老人顿时笑逐颜开,重又精神振作起来。他明白这个刚刚从休眠状态苏醒过来的年轻、羞怯的生命这时做出这个不能自持的举动意味着什么,而以慈父般的欣慰心情,领略着她眼神里饱含的感激之情。但是,仅仅感谢他而不同时感谢姨妈,难道是公正的吗?这一切全都是姨妈给的呀!能到这里来全靠姨妈,姨妈给了她慈爱的保护、给了她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使她在这富有的、梦幻般的世界里感到无比安全。想到这里,她伸出左手去拉住姨妈的手。于是,她同姨爹姨妈两个都更加心贴心,笑盈盈地坐在灯火辉煌的大厅中,像一个偎依在圣诞树下的孩子。
这时音乐再次响起,这一曲比先前低沉、柔和、舒缓一些,那旋律宛如庄重的、闪光的黑色丝绸长裙在地上飘逸:这是一支探戈舞曲。姨爹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这回她可得原谅他了,他这个六十七岁老头的腿脚,对付不了这种灵活多变的交际舞啰。“不,姨爹,我也不想跳了,在这儿和你们一块儿坐坐比跳舞好一千倍呢。”她说的完全是真心话,一边说一边双手一左一右亲昵地拉着姨爹和姨妈。同亲人脉搏跳动在一起,置身在他们的庇护之下,她感到万分舒适、万无一失。可是正在这时,有人在她面前鞠了一躬。这是一个高个子、宽肩膀的男人,一张英武的脸膛被山区太阳晒得黝黑,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身上穿着一件有雪白衬胸的晚礼服。他按德国人的习惯,咔的一声并拢脚跟立正站好,十分得体地——操一口地道的北德口音——请求姨妈允许他同小姐跳舞。“真是荣幸极了。”姨妈微笑着说,心中为她的被保护人今晚一鸣惊人感到自豪。克丽丝蒂娜吃了一惊,膝盖微微摇晃着站了起来。在这么多漂亮的、服饰华美的女人中竟被一位不相识的高雅男子选中,使她感觉好像一把小锤敲在心上,既震惊又欣喜。她从惶惑的胸中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就把微微发抖的手搭在这位高贵男子的肩上了。从第一步起她就感到这位技巧极为纯熟的舞伴领起舞来既轻松又果敢。她只需随着他那几乎觉察不出的推动,身子便跟他的旋转动作及各种舞步浑然一体;她只需驯顺地依随那令人神往的柔和节奏,脚步便仿佛着了魔似的完全合拍了。她从来没有这样跳过舞,竟能跳得如此轻松自如,连她自己也感到十分惊讶。仿佛她穿上了这新衣服,摇身一变就成了另外一个人,仿佛她曾在一个被遗忘的梦中学过、练习过这种紧随和依偎的动作,要不,她怎么能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同另一个人的意志完全合拍呢?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步履和舞姿像在一个甜美的梦中一样稳健;她的头微微后仰,就像靠在一个软如浮云的枕头上,半闭双眼,绸衣下胸脯微微起伏着,飘飘欲仙,似乎身不由己,像羽毛般轻飘飘地在大厅中浮游。有几次,当她暂时从这种仿佛在波涛翻滚的海洋随波漂游的感觉里抬起头来,看到自己近旁的陌生脸孔时,她似乎觉得那人威严的眸子里露出满意的、会心的笑意,于是每一次她也都更亲切地握紧那只陌生的、领舞的手。她心底蓦地闪现出一种朦胧的恐惧,一点小小的悸动,掺和着痒酥酥的、几乎是情欲般的感觉:哎呀,要是这双坚硬的男性的手更紧地捏住你的手腕,要是这个有着一张高傲的、饱经世故的脸的陌生男人突然紧紧抓住你,把你猛地搂在怀里怎么办?你还有力量反抗吗?难道自己不会完全解除武装,如同现在只不过是服服贴帖地跳舞一样,到那时百依百顺地扑到他怀里?在不知不觉中,这些一半属于下意识的思想里包含着的欲念,也缓缓流入她那越来越放松、越来越驯服的四肢了,这时,人群中已有少数人开始向这一对配合得完美无缺的舞伴投来注意的目光,而她呢,在移动舞步时再次强烈地感到被人钦羡、受到围观那种飘飘然的滋味。她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温顺地同领舞的对方配合默契,同他的呼吸、动作完全融为一体。同时,今晚新发现的、对自己肉体的爱,似乎穿过无数刚张开毛孔源源不断地涌进她的心房,使她的心灵饱含激情,准备迎接新的,从未体验过的感受。
第06节
舞毕,这位头发金黄的高个子男人——据他自我介绍,他是格拉德巴赫①来的工程师——彬彬有礼地伴她回到姨爹桌旁。在他把手臂从她身上拿开,那小小的接触面上的暖气骤然消失的一瞬间,她立时感到全身变得柔弱、渺小,似乎由于接触中断,新获得的力量也随之部分流失了。坐下时,她还有些神思恍惚。她心里充满幸福感,向姨爹微微笑着。姨爹亲切地招呼她坐下来,但激动中她一开始竟没有发现他们桌旁还坐着第三者:埃尔金斯将军。现在,他彬彬有礼地站起来鞠了一躬,他是特地来请姨妈介绍他同这个可爱的姑娘认识的。此刻他挺直身子、毕恭毕敬地站在她前面,威严的脸低垂着,就像对一位尊贵的夫人那样。克丽丝蒂娜吓坏了,赶紧稳住自己慌乱的情绪。老天爷,同这样一位出身高贵、声名显赫的人物说什么才好啊?姨妈说所有报纸都登过他的照片,他甚至还上了电影呢!可她没想到,反而是埃尔金斯将军首先向她表示歉意,请她原谅他德语说得很差。他说,他虽然在海德堡上过大学,可那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唉,光阴似箭,不服老不行了,要是他斗胆请她跳下一个舞,那么她这位跳舞如此出色的小姐是一定会海涵他这个老朽的吧:他的左腿里还有在伊普雷②作战时留下的一块弹片呢。不过说到底,在现今这个世界上要想办成一点事情,只有宽大为怀才行,克丽丝蒂娜羞得一句话也说不出。直到过了一阵,当她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同他跳舞时,她才吃惊地发现社交应酬对她来说竟一下子变得这样轻而易举!我究竟是什么人?她不寒而栗地想道。我究竟是怎么啦?为什么这一切我突然全都会了?我的舞姿多么美好,动作多么轻捷,可我本来是笨手笨脚,动作生硬的,这一点舞蹈老师是说过的呀。现在呢,倒像是我在带他,而不是他在带我了!还有,我的谈吐又是多么流畅,也许根本就不那么傻气!你瞧,这个大人物不是在和颜悦色地听着我讲吗?究竟是这件衣裳、这里的环境使我变得判若两人了呢,还是这一切能力原本就在我身上存在着,仅仅因为我一直大胆小、太拘谨而没有外露?母亲不是经常数落我,说这是我的毛病吗?也许这一切压根就不那么困难,也许整个人生比我想像的要容易万倍,关键是要有勇气,要自爱、自信,做到了这一点,就会有神力自天而降了。
①格拉德巴赫,德国一城市。
②伊普雷,比利时西部城市。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这里有过几次激战。
舞罢,埃尔金斯将军又带着她缓慢地、从容地在大厅里巡行。她骄傲地挽着他的胳臂,感到在自己昂然直视前方时,颈项十分挺拔有力,自己也由于这昂首挺胸的姿态而更年轻、更美丽了。在谈话中,她直率地向埃尔金斯将军承认自己是初次来到这里,恩加丁最脍炙入口的地方,马洛亚和锡尔斯玛丽亚①还没有去过,埃尔金斯对她这一表白的反应显然是高兴,而不是瞧不起。“既然如此,那么你能否赏光,明早同我一起坐我的车子去马洛亚看看呢?”“那简直太高兴了。”她受宠若惊地说,同时满怀感激——她从哪里突然来了勇气?——几乎是伙伴式地紧握这位高贵的老者的手。自从众人简直是争先恐后地向她献殷勤,自从她看到,在这个地方,一次匆匆的晤面也会完全变成热情坦率的交谈;而在那边,在她所生活的那个狭小天地里,人与人却互相嫉妒,看见别人面包上的黄油和手指上的戒指就眼红,她便愈来愈感到这个今天早上还对自己充满敌意的大厅像自己的家一样亲切温暖,愈来愈对自己充满自信了。她欢天喜地向姨爹姨妈传达了将军对自己的盛情邀请,可是,别人并不给她多少说话的时间。那个德国工程师再次来请她跳舞,他毫不避讳地横穿大厅,大步朝她走来。通过工程师,她结识了一位法国医生,通过姨爹又认识了他的一个美国朋友,此外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他们的名字她在激动无比的欢欣中差不多完全没有听清楚,这也难怪啊,她十年里也没有这两个小时内接触这么多和蔼可亲、彬彬有礼、情趣高雅的人们。他们请她跳舞,敬她香酒、甜酒、邀她出游,约她爬山,谁都情急意切地想认识她,谁都以殷勤好客的热情宠爱着她,这种殷勤和热情,看来这里所有的人都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你简直成了大明星了,孩子。”姨妈悄悄在她耳边说,她为自己的被保护人今晚轰动全场而颇有得意之色。直到看见姨爹在那里使劲憋住呵欠,两位女士这才觉察到,老头子已经逐渐感到累了。他一开始虽然也硬充好汉,不肯承认自己其实已很明显的疲劳,但终于顶不住不认输了。“对,恐怕我们三个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别想一口吃个胖子。明天又有一整天时间,Wewillmakeagoodjobofit②”克丽丝蒂娜又看了一眼这间奇妙的大厅,但见各种枝形吊灯、烛形电灯把大厅照得通明透亮,空气在乐声和熙攘的人声中微微震颤:她此时觉得好像自己是刚刚浴罢归岸,浑身清新凉爽,每根神经都在欣喜地颤抖,每个毛孔都无比舒坦。她感激地拉过老人的胳臂,微微托起,迅速俯身下去,怀着无法抑制的激动心情吻了吻那只满是皱纹的手。
①马洛亚和锡尔斯均为上恩加丁疗养地,锡尔斯玛丽亚是锡尔斯的一景。
②英语:我们要好好过一过。
又是独自一人在房里了,她惊奇、迷惘,对自己、对突然又笼罩着周围一切的寂静感到吃惊:现在她才觉出在松松的衣裙下自己的皮肉烧得滚烫滚烫。猛然间她感到这屋子像笼子一样狭窄,自己那由于过分兴奋激动而热血翻腾、心潮澎湃的身子,绷的太紧了。于是她嗖的一声推开了阳台门,顷刻间,雪后的清新空气便像决堤的激流,猛烈冲刷着她裸露的双肩,现在她不再觉得憋得慌,呼吸又恢复正常,变得自然、均匀了。她信步走到阳台上,轻轻打了个寒战,一时又沉浸在幸福里:因为自己这个炽热的、激情满腔的身子突然面对寥廓空旷的夜景,可以让自己这颗弱小的凡人之心,在这浩瀚的莽莽苍穹之中单人独马、左奔右突地自由跳动了!这里也是一片寂静,但是同屋里那种用人工的厚墙制造出来的寂静相比,这自然的寂静有着压倒一切的宏大气势,这里的鸦雀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