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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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说笑话罢,人家要说“留学生爱发议论”了。诚然,我素来是不大会写这种论列的文
字的。不过“留学生”三字,对于我,是两头不差,中间有愧!“欲归未得”,可谓之“留”,
“病而未死”,可谓之“生”,而“学”之一字,真是无从说起!
去年九月二十上课起,十一月二十六病倒。这九星期之中,刚将威尔斯利大学图书馆文
学室书籍的分架,和各课堂宿舍的方位记住;刚将一部分师友的姓名住处记清;刚将上课和
会见教员的时间记准;此外交了几篇文课,和读书报告;赴了几次茶会,泛了几次轻舟,如
斯而已!正是学洒扫应对的时节,一病便连此也搁下了。病中七个月,为舒意起见,还是看
中国书报的时候居多,偶然看几本无关紧要,不合时宜的英文诗和小说,只是消遣,更无“学”
字之可言。司徒校长说我大部分时间用在读书,写作,散步上,我奉阅之下,受宠若惊!“散
步”信有之,“写作”则偶然,“读书”则简直是千载一时的举动!
至于旅居异地多受感触,这端我是质直的承认。美国多数人士对于中国国情隔阂得很,
以学生为比例,美国学生知道中国的事的,的确比中国学生知道美国的事的,少的多多。
中国高小的学生,没有不知道华盛顿,而美国大学学生,知道孔子的真没有几个。去年
在威校我交一篇论文,论到孔子的哲学与中国的影响,全班同学没有一个知道孔子是谁的,
为此教员特意叫她们到图书馆去看参考书,然而图书馆中关于中国的书也很少很少!
和一班人谈话,调皮的孩子,便问中国女人的裹脚,和男人的辫子。好些的便提到他们
所认识的洗衣局和杂碎馆的中国人。或问我中国人三餐是不是都吃杂碎(Chopsue
y)?知道中国是民主的,更是十无四五。再好一点的,便动问教会在中国的工作,知道几
个学校医院的名字。谈国际提到威灵吞顾,谈军队提到冯玉祥,谈戏剧提到梅兰芳,这便是
最好的了!谈话之间,我也未必喜欢太知道我们国情的人,本来我们没有什么体面可说的事,
谈话也须有后盾呵!
当然的,时时有刺心碍面的事,震到我们耳鼓中来,感触自不能免。在国内时,若是报
上看见这些事,这羞愧的重担有千万的读者,和我分担,在班上听见,有三四十个同学,和
我分负,处处我是四万万人中之一人。如今我走出去,在道上,在茶会中,在宴筵里,我脸
上刺着中国,背上负着中国,中国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当着无数异族人面前,我,我便是
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中国!我非木石,如何能不受感触?
提到留学生,我再说几句话,我对于留学生界情形很隔膜。一来一年中病了大半年,读
书的事都弃置了,交际通信,更是不多。二来我病后对于中国学生,并没有特别的周旋(燕
大留美同学会也因病未赴),一切都不闻不见。只据人学说,此间留学生,对于国情有的简
直很无闻,重要消息和国内思想界的变迁,有的人还不知道。留学生出版物,反不如国内精
神踊跃……
又有人说留学生的职业趋向,近来已不如先前的“虚荣热”,如今学农业的都情愿在自
己村田中工作,不愿在农商部里做科长科员了,大家很有自底下做起的趋势……
这两方面我都只见到一点,不过留学生以优秀分子自命,以将来中国领袖自居(去年十
月在波士顿中国学生某集会中,我亲自听见人家演说的),这却似乎很普遍。我不禁微笑。
留学生之所以成留学生者,机缘居第一,优秀与否,还在其次,许多富贵家儿,在此捣乱,
便是个好例。——苏东坡送子由奉使诗,有“单于若问君家世,莫道中朝第一人”之语,也
与从前使者,在异国国君之前,自己虽在本国朝中是个最有才能者,也要说说“如臣之辈,
车载斗量,不可胜数”,是一样的用意。若自夸是优秀者,在异国偶一贻笑,使人家觉得优
秀者尚如此,不优秀者可知,这是很危险的——至于以领袖自命,也有危险,中国只是被人
人争做领袖,闹到这般样子!留学生回国,不管实用如何,人人不屑做第二流人物,大家登
到最高层上去,其如底下空壳般的地基何?至于不过要到太平洋洗一回澡,在几个欢迎优待
东方学生的美国大学,轻轻省省的得个学位,回去为利禄之阶的,更是危险了。人格上之第
一流,和名誉地位上之第一流,原是两样呵!
实话说,若以“尽职”为目的,不以“虚荣”为目的,留学并不是一种必要。未出国门
的小学教员的工作,比走遍天下的外交总长的工作,有时是更彻底而伟大。留学生的格外责
任,也许只是激发国民的自觉心罢!留学生是有机会到外国来听地道外国人对于中国的品评
论调,领受许多的讥笑与教训,回去报告与国人的。我们是贫村的子弟,被家长差到富村来
乞粮,我们是灾荒饥馑,人家是酒食征逐。在寄人篱下时或者不欲一人向隅使满座不乐,而
回去之后,却不容“居移养移”的,也学人家享起福来,只试想这是不是我们享福的时候!
中国送了许多留学生,回去时只得些丝袜革履,剪发涂脂,穿袒胸之衣的——男学生我
不知道,只就女学生说——开开茶会,跳舞会,悬祖父的补褂,祖母的绣裙于壁,以招待外
宾的,我以为也算无聊!和日本比一比!可怜我们花了许多金钱,只造就几个大洋货店,建
筑公司,汽车行的主顾,几个会享福的知识阶级!我们中国要享福的人太多了,我们更不敢
多要几个会享精明的福的人!
我不是说发不可剪,脂不可涂,丝袜革履,袒胸之衣不可穿,不过千万不要自此而止!
而且也斟酌斟酌,如今是否我们讲究涂脂穿衣开跳舞会的时候。我们是从蓝衫国苦力群中来
的,回到中国,一跳上岸,便须立刻再穿上蓝衫做苦力,只是要做个精明强干的苦力!
我说的太多了,只因恐与俗推移,将来我也照人家的覆辙,坠落了下去。先说与同学们,
你们大家好监察提醒我!
收回来罢,这本《北京的尘沙》是一九一九年在纽约出版,我们图书馆中未必没有,再
不然,各教授个人也许有的。
都没有时,通知我一声,可以购寄。
这里,我不是在做文章,是和同学们随便谈话,和在校时节,一样的自由一样的无条理。
为此,这篇的拖沓牵扯,我自己都宽恕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4年10月11日《燕大周刊》第48、49期)1925年
寄小读者通讯二十五
亲爱的小朋友:
海滨归来,又到了湖上。中间虽游了些地方,但都如过眼云烟。半年来的生活,如同缓
流的水,无有声响;又如同带上衔勒的小马,负重的,目不旁视的走向前途。童心再也不能
唤醒,几番提笔,都觉出了隐微的悲哀。这样一次一次的消停,不觉又将五个月了!
小朋友!饶是如此,还有许多人劝我省了和小孩子通信之力,来写些更重大,更建设的
文字。我有何话可说,我爱小孩子。我写儿童通讯的时节,我似乎看得见那天真纯洁的对象,
我行云流水似的,不造作,不矜持,说我心中所要说的话。纵使这一切都是虚无呵,也容我
年来感着劳顿的心灵,不时的有自由的寄托!
昨夜梦见堆雪人,今晨想起要和你们通信。我梦见那个雪人,在我刚刚完工之后,她忽
然蹁跹起舞。我待要追随,霎时间雪花乱飞。我旁立掩目,似乎听得小孩子清脆的声音,在
云中说:“她走了——完了!”醒来看见半圆的冷月,从云隙中窥人,叶上的余雪,洒上窗台,
沾着我的头面。我惘然的忆起了一篇匆草的旧稿,题目是《赞美所见》,没有什么意思,只
是充一充篇幅。课忙思涩,再写信义不知是何日了!愿你们安好!冰 心
一九二五年二月一日,娜安辟迦楼。赞美所见
湖上晚晴,落霞艳极。与秀在湖旁并坐,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
得来。不但山水,看见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见了全美的血肉之躯,往往使我肃然的赞叹造物。
一样的眼、眉、腰,在万千形质中,偏她生得那般软美!湖山千古依然,而佳人难再得。眼
波樱唇,瞬归尘土。归途中落叶萧萧,感叹无尽,忽然作此。 赞美造物,
我就愿为你的容光膜拜。
樱唇上含蕴着天下的温柔,眼波中凝聚着人间的智慧。
倘若是那夜我在星光中独泛, 你羽衣蹁跹, 飞到我的舟旁——
倘若是那晚我在枫林中独步, 你神光离合
临到我的身畔! 不能惊叹,因你本是个女神
本是个天人……
如今哪堪你以神仙的丰姿,
寄托在一般的血肉之躯。俨然的,
和我对坐在银灯之下! 隐然生慕,
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我因你赞美了万能的上帝,
嗟呼,粲者!
你引导我步步归向于信仰的天家。
我默然瞻仰, 隐然生慕, 慨然兴嗟,
嗟呼,粲者! 你只须转那双深澈智慧的眼光下望, 看萧萧落叶遍天涯,明年春至, 还
有新绿在故枝上萌芽,
嗟呼,粲者! 青春过了,
你知道你不如他!
樱唇眼波,终是梦痕,温柔智慧中,愿你永存,
阿们!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一日,娜安辟迦楼。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5年3月6日、10日,后收入《寄小读者》。)
赴敌
Iwaseverafighter,so—onefightmore
Thebestandthelast!—R.Browning
晓角遥吹,
催动了我的桃花骑。他奋鬣长鸣 耸鞍振辔,
要我先为备。哪知道他的主人
这次心情异?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晓山凝翠——湖上的春风
吹得我心魂醉。休想杀得个敌人,我无有精神——
昨夜不曾睡!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
几个知人意?朋友们握手拍肩,
笑谈轻敌,
只长我骄奢气。如今事到临头,
等闲相弃!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
鸟声相媚。迷胡里捧起湖泉
磨着剑儿试。百战过来,
谁知此次非容易?
我扶着剑儿, 倚着马儿,
不自主的流下几点英雄泪!余音在树,
远远地敌人来也! 匹马单刀, 仓皇急遽,
他也无人相助!
生生死死无凭据!
一别便成落花飞絮!等着些儿, 让我写几个字儿
托一托寄书使。拜告慈亲, 暴虎冯河
只为着无双誉。
向前去,
生生死死无凭据!
把往绩从头细数。百万军中
也曾寻得突围路。这番也只要雄心相助,
勇力相赴!
生生死死无凭据!拔刀相顾,已半世英名昭著,此战归来,
便是安心处!
生生死死无凭据!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晨,于娜安辟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