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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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住。─一很疲缓的站起,转过湖岸,上了层阶,迎面灿然的
立着一座灯火楼台。她邀我到她楼上层里去,捧过纪念本子来,
要我留字。题过姓名,在“快乐思想”的标目之下,我略一沉
吟,便提起笔写下去,是:“月光的底下,湖的旁边,和你一
同坐着!”
独自归来的路上,瘦影在地。─—过去的一百二十分钟,
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场好梦。
闲 情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的挑开了一本新寄来
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
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
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
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
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
徐徐动摇。窗外不时的有好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
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
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
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
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的觉得空灵神秘。当屋
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的,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
的调子,渐渐合一。由悠扬,而宛转;由高吭,而沉缓的时候,
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来了,放下几束花,
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放在床
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
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
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
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
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澈的映在窗帘上,又急速的隐抹了
去。而余影极分明的,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
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
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
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
─—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的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
凝注之顷,不时的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
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
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
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
“东波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
闲真是大工夫,大学问。……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
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扰清
神,余不敢及。”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6月15日,后收入
诗、散文集《闲情》。)
“无限之生”的界线
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子。浅绿色的墙壁,赭
色的地板,几张椅子和书桌;空沉沉的,被那从绿罩子底下发
出来的灯光照着,只觉得凄黯无色。
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间宿舍。课余之暇,我们
永远是在这屋里说笑,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了。
她去的那个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
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见她病的,我看见她
的躯壳埋在黄土里的,但是这个躯壳能以代表宛因么!
屋子依旧是空沉的,空气依旧是烦闷的,灯光也依旧是惨
绿的。我只管坐在窗外,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悚惧;似乎神经
麻木了,再也不能迈步进到屋子里去。
死呵,你是—个破坏者,你是一个大有权威者!世界既然
有了生物,为何又有你来摧残他们,限制他们?无论是帝王,
是英雄,是……一遇见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
你的权威之下;无论是惊才,绝艳,丰功,伟业,与你接触之
后,不过只留下一扌不'POU'黄土!
我想到这里,只觉得失望,灰心,到了极处!─一这样的
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又
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是虚空,万物也
是虚空。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几点闪烁的星光,不住的颤动着。树
叶楂楂槭槭的响着。微微的一阵槐花香气,扑到阑边来。
我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
─—何必为死者难过?何必因为有“死”就难过?人生世上,
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
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
苦苦的,替他同伴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
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
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像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
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
……都不过是昙花泡影,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
何必……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似乎胀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
勉强定了神,往四围一看:─—我依旧坐在阑边,楼外的景物,
也一切如故。原来我还没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极,低着
头只有叹息。
一阵衣裳的声音,仿佛是从树杪下来,─—接着有微渺的
声音,连连唤道:“冰心,冰心!”我此时昏昏沉沉的,问道:
“是谁?是宛因么?”她说:“是的。”我竭力的抬起头来,
借着微微的星光,仔细一看,那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站在
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么!只是她全身上下,显出一种庄严透
彻的神情来,又似乎不是从前的宛因了。
我心里益发的昏沉了,不觉似悲似喜的问道:“宛因,你
为何又来了?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她微笑说:“我不过是
越过‘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我说:“你不是……”她
摇头说:“什么叫做‘死’?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
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
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
的。”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
明白。
这时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经历历的看出我心中的症
结。便问说:“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没有?在你既死之
后,世界上有你没有?”我这时真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忽然
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澈,欢欣鼓舞的说:“有,有,无
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生’和‘死’不过都是‘无
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
她微笑说:“你明白了,我再问你,什么叫做‘无限之生’
?”我说:“‘无限之生’就是天国,就是极乐世界。”她说:
“这光明神圣的地方,是发现在你生前呢?还是发现在你死后
呢?”我说:“既然生前死后都是有我,这天国和极乐世界,
就说是现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说:“为什么现在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呢?”我
仿佛应道:“既然我们和万物都是结合的,到了完全结合的时
候,便成了天国和极乐世界了,不过现在……”她止住了我的
话,又说:“这样说来,天国和极乐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
是不是呢?”我点了一点头。
她停了一会,便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
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这样─—人和
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
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
们要奔赴到那‘完全结合’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
去建设‘完全结合’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是如同
小蚁微尘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含着快乐信仰的珠泪,
指头望着她。
她慢慢的举起手来,轻裾飘扬,那微妙的目光,悠扬着看
我,琅琅的说:“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
─—人─—
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残他,你去罢,
─—你去奔那‘完全结合’的道路罢!”
这时她慢慢的飘了起来,似乎要乘风飞举。我连忙拉住她
的衣角说,“我往哪里去呢?那条路在哪里呢?”她指着天边
说,“你迎着他走去罢。你看─—光明来了!”
轻软的衣裳,从我脸上拂过。慢慢的睁开眼,只见地平线
边,漾出万道的霞光,一片的光明莹洁,迎着我射来。我心中
充满了快乐,也微微的随她说道:“光明来了!
(本篇作于192O年4月lO日,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
192O年4月3O日,后收入北新书局出版的黄皮丛书之一《闲情》,
北新书局1932年12月初版。)
第一卷
冰心文集第一卷
冰心全集1 编辑凡例
一、全集收入作者1919年至1994年的各类作品(含译文和部分书信、题词),
按写作、翻译、发表的时间先后编排。
二、凡曾收入上期文艺出版社版的《冰心文集》(六卷本)者,据《文集》排校;未收
入《文集》者,期的作品,由于时代关系,其中有些词语、数字、计量单位、标点符号以及
篇末所示的写作时间等,和现在的用法不很一致,为了保留作品的历史原貌,一般不作改
动。
四、题注和篇末的最初发表的日期、报刊、署名等,系编者所加。
五、除保留原注外,编者只作少量必要的新注。
编 者1994年春
自 序
海峡文艺出版社要出我的全集,我想也好,海峡文艺出版社是我故乡——福建的出版机
构,临老有点东西献给故乡父老兄弟姐妹,让他们评评点点,看一个福建人在中国的北方长
大,到底有什么特点?到底有什么好处?有什么坏处?也让我多认识自己。
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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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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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1919—1922年 第二卷 1923—1931年
第三卷 1932—1949年 第四卷 1950—1957年
第五卷 1958—1961年 第六卷 1962—1978年
第七卷 1979—1985年 第八卷 1986—1994年
附 录
冰心生平、著作年表简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