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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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下楼到信橱前去,隔着玻璃,看不见一张白纸。又近看了看,实在没有。
无精打采的挪上楼来,不止一次了!明知万里路,不能天天有信,而这两次终不肯不走,
你们何以慰我?
夜渐长了,正是读书的好时候,愿隔着地球,和你们一同勉励着在晚餐后一定的时刻用
功。只恐我在灯下时,你们却在课室里——回家千万常在母亲跟前!这种光阴是贵过黄金的,
不要轻轻抛掷过去,要知道海外的姊姊,是如何的羡慕你们!——往常在家里,夜中写字看
书,只管漫无限制,横竖到了休息时间,父亲或母亲就会来催促的,搁笔一笑,觉得乐极。
如今到了夜深人倦的时候,只能无聊的自己收拾收拾,去做那还乡的梦。弟弟!想着我,更
应当尽量消受你们眼前欢愉的生活!
菊花上市,父亲又忙了。今年种得多不多?我案头只有水仙花,还没有开,总是含苞,
总是希望,当常引起我的喜悦。
快到晚餐的时候了。美国的女孩子,真爱打扮,尤其是夜间。第一遍钟响,就忙着穿衣
敷粉,纷纷晚妆。夜夜晚餐桌上,个个花枝招展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彼美人兮,西
方之人兮。”我曾戏译这四句诗给她们听。横三聚五的凝神向我,听罢相顾,无不欢笑。
不多说什么了,只有“珍重”二字,愿彼此牢牢守着!
冰 心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四日夜,闭璧楼。
倘若你们愿意,不妨将这封信分给我们的小朋友看看。途中书信,正在整理,一两天内,
不见得能写寄。将此塞责,也是慰情聊胜无呵!又书。
者》。)
好梦——为《晨报》周年纪念作自从太平洋舟中,银花世界之夜以后,再不曾见有
团圆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黄昏直至夜深,只见黑云屯积了来,湖面显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连绵,十四十五两夜,都从雨声中度过,我已拚将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后,她竟来看我,竟然谈到慰冰风景,竟然推窗——窗外树林和草地,如同罩
上一层严霜一般。“月儿出来了!”我们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离开了径道,从露湿的秋草上踏过,轻软无声。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
足下。她的外衣铺着,我的外衣盖着,我们无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觉得秋凉。
月儿并不十分清明。四围朦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叠锦。对岸
远处一两星灯火闪烁着。湖心隐隐的听见笑语。一只小舟,载着两个人儿,自淡雾中,徐徐
泛入林影深处。
回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月光之下,点漆的双睛,乌云般的头发,脸上堆着东方人柔
静的笑。如何的可怜呵!我们只能用着西方人的言语,彼此谈着。
她说着十年前,怎样的每天在朝露还零的时候,抱着一大堆花儿从野地上回家里去。—
—又怎样的赤着脚儿,一大群孩子拉着手,在草地上,和着最柔媚的琴声跳舞。到了酣畅处,
自己觉得是个羽衣仙子。——又怎样的喜欢作活计。夏日晚风之中,在廊下拈着针儿,心里
想着刚看过的书中的言语……这些满含着诗意的话,沁人心脾,只有微笑。
渐渐的深谈了:谈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泼,和东方女孩子的温柔;谈到哲学,谈到朋友,
引起了很长的讨论,“淡交如水”,是我们不约而同的收束。结果圆满,兴味愈深,更爽畅的
谈到将来的世界,渐渐侵入现在的国际问题。我看着她,忽然没有了勇气。她也不住的弄着
衣缘,言语很吞吐。——然而我们竟将许多伤心旧事,半明半晦的说过。“最缺憾的是一时
的国际问题的私意!理想的和爱的天国,离我们竟还遥远,然而建立这天国的责任,正在我
们……”她低头说着,我轻轻地接了下去,“正在我们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儿身上。”
自此便无声响。刚才的思想太沉重了,这云淡风轻的景物,似乎不能负载。我们都想挣
脱出来,却一时再不知说什么好。数十年相关的历史,几万万人相对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
我们两个身上——惆怅到不可言说!
百步外一片灯光里,欢乐的歌声悠然而起,穿林度水而来——我们都如梦醒,“是西方
人欢愉活泼的精神呵!”她含笑的说着,我长吁了一口气!
思想又扩大了,经过了第二度的沉默——只听得湖水微微激荡,风过处橡叶坠地的声音。
我不能再说什么话,也不肯再说什么话——她忽然温柔的抚着我的臂说:“最乐的时间,就
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环境之中,却是彼此静默着没有一句话说!”
月儿愈高,风儿愈凉。衣裳已受了露湿,我们都觉得支持不住。——很疲缓的站起,转
过湖岸,上了层阶,迎面灿然的立着一座灯火楼台。她邀我到她楼上屋里去,捧过纪念本子
来,要我留字。题过姓名,在“快乐思想”的标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笔写下去,是:
“月光的底下,湖的旁边,和你一同坐着!”
独自归来的路上,瘦影在地。——过去的一百二十分钟,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
场好梦。
一九二三年十月二十五日夜,闭璧楼,威尔斯利。
散文集《闲情》。)远道
“青青河边草, 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
夙昔梦见之……”
一九二三年十一月十三日晨一 父亲十月三日的来书,
当做最近的消息。
我泫然的觉出了世界上的隔膜!二 自己
收拾着安息去罢,
如今不在母亲的身旁了。
三
半信半疑的心中充满了生意——下得楼来, 因着空的信匣,
却诅咒了无味的生活。
四 万众凝神之中,我不听“倾国”的音乐,
却苦忆着初学四弦琴的弟弟。
五
微笑说“所有的都在这里了。”我微微的起了战栗,
“这是何等残忍的话呵!”勉强不经意的收起钥匙,
回身去看他刚送来的公阅的报。
六
从回家的梦里醒来,明知是无用的,仍要闭上眼睛,希望真境是梦,
梦境是真。
七
母亲是最好的妈妈!”在她满足的微笑里,
我竟起了无谓的不平。
八
不要尽到湖上去呵!”为着要慰安自己,连梦中母亲的话语
也听从了!九
如夜夜都在还乡的梦里, 二十四点钟也平分了,
可怜并不是如此!一○
看见了中国的邮票。这一日的光阴,
已是可祝福的!一一我凄然的承认了
许多诗词
在文学上的价值。
一二 都在敲门声中错乱的收起,对着凝视着
我的她, 揉着眼睛
掩饰的抱怨着烦难的功课。
一三 个个说着别离苦,弟弟书来,
却只是欢欣鼓舞。我已从喜乐的字里,
寻出泪珠了!一四
竟能悠悠地生活着!忙中猛然想起,
就含泪的褒奖自己的坚强。
一五 如飞的走下楼来,
“忙什么?”
“再见,我回家去。”这一答是出乎意外似的,
我呆立了半晌……一六
“愉快……” 是笑着回答的上半句;
“只是想家!”
是至终没有说出的下半句。
一七 都束在母亲的一句话里,
“自己爱自己!”是的,为着爱自己,这不自爱的笔儿
也当停止了!
收入诗集《春水》。)寄小读者通 讯 九
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给父亲的一封信,描写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记还详。我
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写信给“儿童世界”的小读者。也一定有许多的小读者,希望得着她
的消息。所以我请于父亲,将她这封信发表。父亲允许了,我就略加声明当作小引,想姊姊
不至责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亲爱的父亲:
我不愿告诉我的恩慈的父亲,我现在是在病院里;然而尤不愿有我的任一件事,隐瞒着
不叫父亲知道!横竖信到日,我一定已经痊愈,病中的经过,正不妨作记事看。
自然又是旧病了,这病是从母亲来的。我病中没有分毫不适,我只感谢上苍,使母亲和
我的体质上,有这样不模糊的连结。血赤是我们的心,是我们的爱,我爱母亲,也并爱了我
的病!
前两天的夜里——病院中没有日月,我也想不起来——S女士请我去晚餐。在她小小的
书室里,灭了灯,燃着闪闪的烛,对着熊熊的壁炉的柴火,谈着东方人的故事。——一回头
我看见一轮淡黄的月,从窗外正照着我们;上下两片轻绡似的白云,将她托住。S女士也回
头惊喜赞叹,匆匆的饮了咖啡,披上外衣,一同走了出去。——原来不仅月光如水,疏星也
在天河边闪烁。
她指点给我看:那边是织女,那个是牵牛,还有仙女星,猎户星,孪生的兄弟星,王后
星,末后她悄然的微笑说:“这些星星方位和名字,我一一牢牢记住。到我衰老不能行走的
时候,我卧在床上,看着疏星从我窗外度过,那时便也和同老友相见一般的喜悦。”她说着
起了微喟。月光照着她飘扬的银白的发,我已经微微的起了感触:如何的凄清又带着诗意的
句子呵!
我问她如何会认得这些星辰的名字,她说是因为她的弟弟是航海家的缘故,这时父亲已
横上我的心头了!
记否去年的一个冬夜,我同母亲夜坐,父亲回来的很晚。
我迎着走进中门,朔风中父亲带我立在院里,也指点给我看:
这边是天狗,那边是北斗,那边是箕星。那时我觉得父亲的智慧是无限的,知道天空缥
缈之中,一切微妙的事,——又是一年了!
月光中S女士送我回去,上下的曲径上,缓缓的走着。我心中悄然不怡——半夜便病了。
早晨还起来,早餐后又卧下。午后还上了一课,课后走了出来,天气好似早春,慰冰湖
波光荡漾。我慢慢的走到湖旁,临流坐下,觉得弱又无聊。晚霞和湖波的细响,勉强振起我
的精神来,黄昏时才回去。夜里九时,她们发觉了,立时送我入了病院。
医院是在小山上学校的范围之中,夜中到来看不真切。医生和看护妇在灯光下注视着我
的微微的笑容,使我感到一种无名的感觉。——一夜很好,安睡到了天晓。
早晨绝早,看护妇抱着一大束黄色的雏菊,是闭璧楼同学送来的。我忽然下泪忆起在国
内病时床前的花了,——这是第一次。
这一天中睡的时候最多,但是花和信,不断的来,不多时便屋里满了清香。玫瑰也有,
菊花也有,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每封信都很有趣味,但信末的名字我多半不认识。因为同学
多了,只认得面庞,名字实在难记!
我情愿在这里病,饮食很精良,调理的又细心。我一切不必自己劳神,连头都是人家替
我梳的。我的床一日推移几次,早晨便推近窗前。外望看见礼拜堂红色的屋顶和塔尖,看见
图书馆,更隐隐的看见了慰冰湖对岸秋叶落尽,楼台也露了出来。近窗有一株很高的树,不
知道是什么名字。昨日早上,我看见一只红头花翎的啄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