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4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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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给我们以怎样的感动和教训,以及怎样看出作者对于故事情节的结构和文词的选择和洗
炼,都必须由读者自己去细细地琢磨体会。我愿小朋友们珍惜课余时间,不放过一本好书!
一九七九年四月七日清晨从“五四”到“四五”
五四运动到今年整整的六十年了。今天,坐下来回忆这六十年的光阴,真像一闪的电光
一样,迅疾地划过去了。但是这道电光后的一声惊雷,却把我“震”上了写作的道路!
我从小就爱读文学的书,但这种爱好是我的海天相接、寂寞无伴的环境造成的。我和一
般的孩子一样,由喜欢听故事,而开始自己找故事书看。那时给儿童准备的读物很少,我在
大人的书架所能够翻到的,也不过是《聊斋》,《三国》,《水浒》,《红楼梦》和一些传
奇之类,以后也只是《林译说部》等外国小说的译本,以及《饮冰室文集》和《天讨》等,
都是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少年,在我们那种家庭里,所能看到的书。
六七岁以后,我就到家塾去附学。我说“附学”,因为家塾里的学生,都是比我大好几
岁的堂哥哥和表哥哥们,作为一个附学生,我不过是去凑一凑热闹。老师附带着给我讲一点
书,用的课本是商务印书馆国文教科书,做的是短小的句子。十一岁以前,曾读完一部《论
语》,半部《孟子》,和《左传》、《古文观止》中的几段短篇。但是我的注意力却放在老
师对哥哥们的讲书方面,他们写长文章,学做诗,我在旁边滋滋有味地听着,觉得比自己的
功课有意思得多。至于我自己读起唐诗、宋词来,那已是十二岁以后的事情了。
我的这些经历,和我那个时代有书可读的孩子差不多少,我做梦也想不到我会以写作为
业。“职业”这两个字,这是很早就想到的,我的父亲和母亲都认为女孩子长大了也应该就
业,尤其是我的母亲。她常常痛心地对我讲:在她十八岁的时候,在她哥哥结婚的前夕,家
里的长辈们在布置新房,我母亲在旁边高兴地插上一句,说是小桌上是不是可以放一瓶花?
她的一位堂伯母就看着她说,“这里用不着女孩子插嘴,女孩子的手指头,又当不了门
闩!”这句话给她的刺激很大。
女孩子的手指头,为什么就当不了门闩呢?所以她常常提醒我,“现在你有机会和男孩
子一样地上学,你就一定要争气,将来要出去工作,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你的手指头就和
男孩子一样,能当门闩使了!”那时知识女子就业的道路很窄,除了当教师,就是当医生,
我是从入了正式的学校起,就选定了医生这个职业,主要的原因是我的母亲体弱多病,我和
医生接触得较多,医生来了,我在庭前阶下迎接,进屋来我就递茶倒水,伺候他洗手,仔细
地看他诊脉,看他开方。后来请到了西医,我就更感兴趣了,他用的体温表、听诊器、血压
计,我虽然不敢去碰,但还是向熟悉的医生,请教这些器械的构造和用途。我觉得这些器械
是很科学的,而我的母亲偏偏对于听胸听背等诊病方法,很不习惯,那时的女医生又极少,
我就决定长大了要学医,好为我母亲看病。父亲很赞成我的意见,说:“古人说,‘不为良
相,必为良医’,东亚病夫的中国,是需要良医的,你就学医吧!”
因此,我在学校里,对于理科的功课,特别用功,如代数、几何、三角、物理、化学、
生物以至于天文、地质,我都争取学好考好,那几年我是埋头苦读,对于其他一切,几乎是
不闻不问。
五四运动时期,我是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的一年生,在学生自治会里当个文书。运
动起来后,我们的学生自治会也加入了北京女学界联合会,我也成了联合会宣传股之一员,
跟着当代表的大姐姐们去大会旁听,写宣传文章等等。从写宣传文章,发表宣传文章开始,
这奔腾澎湃的划时代的中国青年爱国运动,文化革新运动,这个强烈的时代思潮,把我卷出
了狭小的家庭和教会学校的门槛,使我由模糊而慢慢地看出了在我周围的半封建半殖民地的
中国社会里的种种问题!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几乎处处都有问题。这里面有血,有泪,有
凌辱和呻吟,有压迫和呼喊……静夜听来,连凄清悠远的“赛梨的萝卜咧”的叫卖声,以及
敲震心弦的算命的锣声,都会引起我的许多感喟。
这时,我抱着满腔的热情,白天上街宣传,募捐,开会,夜里就笔不停挥地写“问题小
说”。但是我所写的社会问题,还不是我所从未接触过的工人农民中的问题,而是我自己周
围社会生活中的问题,比如《斯人独憔悴》就写的是被顽固的父亲所禁锢,而不能参加学生
运动的青年的苦恼;《秋雨秋风愁煞人》写的是一个有志于服务社会的女青年,中学一毕
业,就被迫和一个富家子弟结了婚,过了“少奶奶”的生活,从而断送了她的一生;《庄鸿
的姐姐》,写的是一个女孩子,因为当公务员的家长,每月只能从“穷困”的政府那里拿到
半薪,又因为这个家庭重男轻女,她就被迫停学,抑郁致死。在这些小说里,给予他们的就
只是灰色的阴暗的结局,问题中的主人翁,个个是消沉了下去,憔悴了下去,抑郁了下去。
我没有给他们以一线光明的希望!理由是:我不是身当其境的人,就还不会去焦思苦想出死
中求生的办法,而在我自己还没有找到反帝反封建的主力军——工农大众,而坚决和他们结
合之前,这一线光明我是指不出来的!
那时,我还没有体会到这一些,我只想把我所看到听到的种种问题,用小说的形式写了
出来。这时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来的刊物,北京和各省的,像雨后春笋一般,几乎看不过
来,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还彼此传阅。看了这些刊物上大、中学生写的东西,我
觉得反正大家都在试笔,我为什么不把我的试作,拿出去发表呢。但我终究是大学里的小学
生,思想和文字方面都不成熟,我不敢用自己的名字,就用了“冰心”这个笔名,而在《晨
报副刊》上登出来的时候,在“冰心”之下,却多了“女士”二字!据说是编辑先生添上
的,我打电话去问时,却木已成舟,无可挽回了。
我写得滑了手,就一直写下去,写作占用了我的大部时间,我的理科的功课就落后了一
大截。因为白天出去作宣传,实验室的实验功课又欠了不少,那是无法补上的。在我左顾右
盼之顷,在我周围的人们劝说之下,一九二一年,在理预科毕业之后,我就改入了文本科,
还跳了一班。
就在这个时候,我开始写《繁星》和《春水》。关于这两本小集子,我在一九五九年写
的一篇《我是怎样写〈繁星〉和〈春水〉的》文章里,已经提到了,大意是:我写《繁星》
和《春水》的时候,并不是在写诗,只是受了泰戈尔《飞鸟集》的影响,把自己平时写在笔
记本上的三言两语——这些“零碎的思想”,收集在一个集子里,送到《晨报》的《新文
艺》栏内去发表。我之所以不称它们为诗,因为我总觉得诗是应该有格律的,音乐性是应该
比较强的。三言两语就成一首诗,未免太单薄太草率了。在我重翻这两本集子时,觉得里面
还是有几首有韵的,诗意也不算缺乏,主要的缺点——和我的其他作品一样——正如周扬同
志所说的,“新诗也有很大的缺点,最根本的缺点就是没有和劳动群众很好的结合。”也就
是说当时的我,在轰轰烈烈的反帝反封建的伟大斗争时代,却只注意到描写身边琐事,个人
的经历与感受,既没有表现劳动群众的情感思想,也没有用劳动人民所喜爱熟悉的语言形
式,等等。
我重新摘抄这篇文章的意思,就是说从“五四”时期,我走上了写作的道路以后,直到
一九五一年从日本回国以前,我无论是写小说,写诗,写散文,都因为我那时没有也不可能
和工农大众相结合,生活圈子狭小,创作的泉源很快就干涸了,这也是我在“五四”后的作
品,日益稀少的原因。
但是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圈子无论多么狭小,也总会受到周围气流的冲击
和激荡。三十年代,中国已经临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外有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压
迫侵略,内有腐败软弱的北洋军阀和蒋介石政府的欺凌剥削,任何一个中国人,对于国家民
族的前途,都开始有自己的、哪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向光明的倾向和选择。一九三六——
一九三七年,我在欧美游历了一年,使我对资本主义世界,感到了不满和失望。回国来正赶
上了“七七事变”!
我又到了我国的大西南——云南的昆明,和四川的重庆,尤其是在重庆,我看到了蒋介
石政府不但腐朽反动而且奸险凶残,中国的希望是寄托在中国共产党,和党领导下的、真正
抗战的中国工农大众身上的。
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初冬,我到日本去了,在那里,我通过在香港的朋友给我秘密
地寄来几本毛主席著作,自己研读,我也偷偷地收听解放区的广播。一九四九年十月,祖国
解放的消息传来,我感到了毕生未曾有过的欢乐。一九五一年,我们终于辗转曲折地回到了
朝气蓬勃的祖国!
一踏上了我挚爱的国土,我所看到的就都是新人新事:广大的工农大众,以洋溢的主人
翁的自豪感,在疮痍初复的大地上,欢欣辛勤地劳动,知识分子们的旧友重逢,也都说:
“好容易盼到了自由独立的今天,我们要好好地改造,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地为新社
会服务!”
感谢党的关怀和教育,使我有了学习和工作的机会,有了和工农接触、向工农学习的机
会,这中间我还访问了好几个友好的国家和人民……这时我感到了从“五四”以来从未有过
的写作热情,和“五四”时代还没有感到的自由和幸福。
我引吭高歌,歌颂中国共产党和毛主席,歌颂伟大祖国翻天覆地的变化,歌颂创造我们
幸福生活的英雄人民,我描绘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幸福地生活的新生一代……这些作品多半是
用散文的文学形式写下来的。我在一九五九年写的一篇《关于散文》的文章里,曾这样地说
过:我们中国是个散文成绩最辉煌,作者最众多的国家……不管他写的是“铭”,是
“传”,是“记”,是“书”,是“文”,是“言”,都可以归入散文一类……散文又是短
小自由,拈得起放得下的最方便最锋利的文学形式,最适宜于我们这个光彩辉煌的跃进时
代。排山倒海而来的建设事业和生龙活虎般的人物形象,像一声巨雷、一闪明电在你耳边眼
前炫耀地隆隆地过去了,若不在情感涌溢之下,迅速地把它抓回、按在纸上,它就永远消逝
到无处追寻。……要捉住“灵感”,写散文比诗容易多了……散文可以写得铿锵得像诗,雄
壮得像军歌,生动曲折得像小说,尖利活泼得像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