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4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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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矛盾了许多年。
一九三六年冬,我在英国的伦敦,应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沃尔夫(Virginia
Woolf)之约,到她家喝茶。我们从伦敦的雾,中国和英国的小说、诗歌,一直谈到当
时英国的英王退位和中国的西安事变。她忽然对我说:“你应该写一本自传。”我摇头笑
说:“我们中国人没有写自传的风习,而且关于我自己也没有什么可写的。”她说:“我倒
不是要你写自己,而是要你把自己作为线索,把当地的一些社会现象贯穿起来,即使是关于
个人的一些事情,也可作为后人参考的史料。”我当时没有说什么,谈锋又转到别处去了。
事情过去四十三年了,今天回想起来,觉得她的话也有些道理。“思想再解放一点”,
我就把这些在我脑子里反复呈现的图画和文字,奔放自由地写在纸上。
记得在半个世纪之前,在我写《往事》(之一)的时候,曾在上面写过这么几句话:将
这些往事移在白纸上罢——再回忆时
不向心版上搜索了!
这几句话,现在还是可以应用的。把这些图画和文字,移在白纸上之后,我心里的确轻
松多了!1979年2月11日
三寄小读者通讯七
亲爱的小朋友:
去年十二月中旬,我得到美国威尔斯利大学(WellesleyCol-lege)
的一封信,是一位中文系的助教写来的。她说:她将带领一个访问团来到北京,她们希望能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见到一位校友。她还客气地说:为了有助于她们对今日中国的了解,团员
们都极其兴奋地企待着这一次会见。
小朋友,威尔斯利女子大学就是我早年在美国留学时,上的那所大学。它是只收女生
的,二十年代时约有两三千个学生,都住在校园里。我是个研究生,本来可以住在校外,但
我是“外国人”,在美国没有家或亲戚,因此也就让我住在校内。我很爱这个校园,回国
后,我常常想起它,梦见它,它的旁边有一个波光滟滟的慰冰湖,湖畔的校舍里住着我的好
老师、好同学。近几年来它又和美国著名的工科大学,麻省理工学院的工科班或理科班,联
合上课,而且成立了一个中文系。这都是半世纪以前想象不到的!
今年一月二十三日的下午,我在北京友谊宾馆和我的美国同学会见了!
我怀着企待和兴奋的心情,进入了会客厅。我看见坐成一大圆圈的几十个美国姑娘,她
们穿的不是细褶裙子,而是长裤;不同颜色的头发,梳的不是髻儿,而是有的披散着,有的
剪得比较短,这不是半个世纪以前我所熟悉的装束,但是那热情的笑脸和兴奋的目光,不是
和我以前在校园里所遇见的一模一样吗?
我不禁像重逢久别的旧友那样,伸出手去,叫了出来:
“好呀!姑娘们,慰冰湖怎么样了?”
在这一声招呼下,顿时满屋子活跃起来了,我的矜持和她们的腼腆,一下子都消失了!
这些大学生都是二十上下年纪,最大的就是那位中文系的助教,和我到美国那年的岁数一样
——二十三岁。其中还有一个学生,是今天在北京过她的十八岁生日的!
我们的谈话是热闹而杂乱的。我问起我的老师们,这些学生是已经不认识了或者只听到
那些名字。我住过的宿舍,除了闭璧楼还在(一个学生高兴地叫:“我就住在那里!”),
而娜安辟迦楼,这所美国著名诗人惠特曼曾经描写过的那座楼,早已拆了重建了。只有慰冰
湖还是波光荡漾地偎倚在校园的旁边。
她们争着告诉我:她们已经参观过故宫博物院,游览过颐和园了。她们登上那巍峨的万
里长城,还都登上了最高的烽火台。
从万里长城,我们谈到了中国四千年的悠久的历史和文化,谈到了今日的中国,中国的
九亿人民,谈到了已故的毛主席和周总理,谈到了今日中国的党中央。她们知道得最多的,
是我们敬爱的周总理。
她们又谈到她们大学近几年来才成立的中文系,系里有中国的和美国的教授,读的是茅
盾,老舍,巴金和曹禺几位作家的著作。我告诉她们,茅盾、巴金和曹禺都还健在,而且都
在继续写作,她们又惊喜地欢呼了起来。
最后,我们的谈锋,自然而然地集中到中美人民的友谊上,她们都认为中国和美国这两
个太平洋两岸最古和最新的伟大民族,携起手来,取长补短,互相学习,一定会为世界和平
和人类进步作出极大的贡献!
这正是我心里的话!我说:“我年纪大了,我也要为这伟大的事业,尽上我自己的力
量。但你们是初升的太阳,将来的世界是属于你们美国和中国以及世界上的青少年的。你们
有责任把这个世界建设得和平而美好。”
我知道她们在傍晚还要到友谊商店去买些纪念品,也要去吃一顿北京的烤鸭,在祝愿她
们有一个快乐的夜晚之后,我就站起来和她们道别。她们依依不舍地留我和她们合照了几张
相片,又把我送到宾馆门口。
回家的路上,我向天仰首,感到天空也高旷得多了,广阔的马路两旁排列整齐的看不到
头的杨树枝头,虽然还没有叶子,但已在回黄转绿。我闻到了浓郁的春天气息!
小朋友,世界人民之间的友谊是宝贵的,我们要珍爱它,培育它,促进它。你们是二十
一世纪的主人翁,你们要和美国的青少年,日本的青少年,和欧洲、非洲、拉丁美洲以及其
他各国的青少年团结起来,把我们老一辈人为世界和平、人类进步所做的努力,继续和发展
下去。
情长纸短,不尽欲言,祝你们三好!
你们的朋友冰心一九七九年二月二十二日
回忆“五四”
五四运动,说起来整整六十年了,光阴过得多快!当“五四”时期,自己还很年轻的时
候,幻想六十年之后,自己一定不在了,但中国的前途,一定是想象不到地美好与光明。
现在这个幻想的年代,已来到眼前,我这个从小多病之身,居然还健在,我们的祖国也
已经从三座大山的重压之下,解放出来了,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但是我们在“五四”时期所
梦寐以求的科学与民主,却在建国后的十几年中,被万恶的林彪和“四人帮”搞得漆黑一
团!我的悲愤的心情,决不是“感慨系之”这四个字所能表达的……好在这十几年中,我们
都经受了考验,增长了见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我们只有牢牢记住这创巨痛深的教
训,和全国各族人民在一起,在党的领导下,在自己的岗位上,扎扎实实认认真真地给科学
与民主铺出一条前进的道路。
话说回来吧,当时十九岁的我,一九一九年在北京确曾参加过五四运动,但即使在本校
我也不是一个骨干分子。那时我是北京协和女子大学理预科一年级的学生,学生自治会的
“文书”。在五四运动的前几天,我就已经请了事假住在东交民巷的德国医院,陪着我的动
了耳部手术的二弟,“五四”
那一天的下午,我家的女工来给我们送东西,告诉我说街上有好几百个学生,打着纸旗
在游行,嘴里喊着口号,要进到东交民巷来,被外国警察拦住了,路旁看的人挤得水泄不
通。
黄昏时候又有一位亲戚来了,兴奋地告诉我说北京的大学生们为了阻止北洋军阀政府和
日本签订出卖青岛的条约在天安门聚集起浩大的游行队伍,在街上呼口号撒传单,最后涌到
卖国贼章宗祥的住处,火烧了赵家楼,有许多学生被捕了,我听了又是兴奋又是愤慨,她走
了之后,我的心还在激昂地跳,窗外刮着强劲的春风,槐花的浓香熏得我头痛!
我对于蚕食鲸吞我国的那些帝国主义列强早就切齿痛恨了,尤其是日本帝国主义。我的
父亲在我刚会记事的年纪,就常常愤慨地对我讲过:“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住到烟台来吗?
因为它是我国北方的唯一港口了!如今,青岛是德国的,威海卫是英国的,大连是日本
的,只有烟台是我们可以训练海军军官和兵士的地方了!”父亲在年轻时曾参加过中日甲午
海战,提起日本帝国主义时,他尤其愤激。我记得当一九一五年,日本军国政府向正想称帝
的袁世凯,提出二十一条要求之后(那时我还是中学一年级的学生,我和贝满女子中学的同
学们列队到中央公园——现在的中山公园——去交爱国捐,我们的领队中,就有李德全同
学,那时她是四年级生,她也上台去对大家演讲。那天,社稷坛四围是人山人海,我是第一
次看到那样悲壮伟大的场面),在父亲的书房里,就挂上一幅白纸,是当时印行的以岳武穆
(飞)字迹摘排出来的,“五月七日之事”,就是纪念那一年的国耻的。
“五四”这一夜,我兴奋得合不上眼,第二天就同二弟从医院回家去了。到学校一看,
学生自治会里完全变了样,大家都不上课了,都站在院子里面红耳赤地大声谈论,同时也紧
张地投入了工作。我们的学生会是北京女学界联合会之一员,我也就参加了联合会的宣传
股。出席女学界联合会和北京学生联合会的,都是些高班的同学,我们只做些文字宣传,鼓
动罢课罢市,或对市民演讲。为了抵制日货,我们还制造些日用品如文具之类,或绣些手绢
去卖。协和女大是个教会学校,一向对于当前政治潮流,不闻不问,而这次波澜壮阔的爱国
力量,终于冲进了这个校园,修道院似的校院,也成了女学界联合会代表们开会的场所了。
同学们个个兴奋紧张,一听见什么紧急消息,就纷纷丢下书本涌出课堂,谁也阻挡不住。我
们三五成群地挥舞着旗帜,在街头宣传,沿门沿户地进入商店,对着怀疑而又热情的脸,劝
说他们不要贩卖日货,讲着人民必须一致奋起,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压迫,反对军阀政
府卖国行为的大道理。我们也三三两两地抱着大扑满,在大风扬尘的长安街,在破敝黯旧的
天安门前,拦住过往的人力车,请求大家捐些铜子,帮助援救慰问那些被捕的爱国同学。我
们大队大队地去参加北京法庭对被捕学生的审讯。我们开始用白话文写各种形式的反帝反封
建的文章,在各种报刊上发表。
那时我的一位表兄刘放园先生,是《北京晨报》的编辑者之一。他的年纪比我大得多,
以前他到我们家来,我都以长辈之礼相待,不大敢同他讲话。这时为了找发表宣传文章的地
方,我就求了他,他惊奇而又欣然地答应了。此后他不但在《晨报》上发表我们的宣传文
字,还鼓励我们多看关于新思潮的文章,多写问题小说。这时新思潮空前高涨,新出的报刊
杂志,像雨后春笋一般,几乎看不过来。我们都贪婪地争着买,争着借,彼此传阅,如《新
青年》,《新潮》,《中国青年》一直到后来的《语丝》。看了这些书报上大学生们写的东
西,我写作的胆子又大了一些,觉得反正大家都是试笔,我又何妨把我自己所见所闻的一些
小问题,也写出来求教呢?
但是作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