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4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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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而表达着它的决心的时候,诗就像吹过笛子一样,奔放而成为音乐。
当《晚歌集》诞生的时候,并没有受到鼓乐的祝贺,但它们也不缺少爱慕者。我在别的
文章上提到过这个故事,就是在拉米施·昌德拉·杜特先生长女的婚礼会上,班吉姆先生站
在门边,主人照例地以花环来欢迎她。当我走上去的时候,班吉姆先生热情地把花环套在我
的颈上,说:“这个花环送给他吧,拉米施;你没读过他的《晚歌集》吗?”当杜特先生说
他还没看过的时候,班吉姆先生所表现的关于其中几首的意见的神气,充分地奖励了我。
《晚歌集》替我求得一位朋友,他的赞赏像太阳的光辉刺激并引导了我的初茁的努力的
新芽。这位朋友是普莱雅那德·辛先生。在这以前,《破碎的心》使他对我完全失望。我用
《晚歌集》把他夺了回来。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文学七海①中熟练的舵手。几乎在一切语
言上,印度的或是外国的文学的大小路线,他都是常常走过的。同他谈话就会得到思想世界
中最偏僻处的景物的一瞥。这对于我是有最大的价值的。
他能以最充足的信心来说出他的文学观点,因为他不依靠他的无助的嗜好来影响他的好
恶。他的这种权威性的批评对我的帮助是说不尽的。我对他念出我所写的一切的诗,若没有
他的识别欣赏的及时甘雨,那么我很难说我的早期耕耘能否得到那样的收获。
①印度童话和民间故事都说,世上有七个海和十三条江。——译者我在河畔的时候也写
了一些散文,没有什么固定的题目和计划,只是在一种童子扑蝶的心情下写的。当心里的春
天来了,五色的倏忽的幻想产生了,在心里乱飞,这在平常是不注意的。在我悠闲的那些日
子,也许是一时高兴,要把来到我心里的幻想收聚起来。或是它是解放的我的另一方面,就
是挺起胸来决定要怎么写就怎么写;写什么并不是我的目的,只要写的人是我,这件事本身
就使我满足了。以后我在《杂题》的书名下把这些散文发表了,但是它们和初版一同夭折,
在再版中没有得到新的生命。
在这时候,我记得我也开始了我的第一本小说,叫做《少夫人市场》。
我们在河畔住了些日子以后,我哥哥乔提任德拉住进加尔各答的苏达街靠近博物馆的一
所房子里。我还是和他住在一起。当我在这房子里把小说和《晚歌集》写下去的时候,一个
重大的革命在我心里发生。
一天,在很晚的下午,我在我们的乔拉桑科房子的屋顶凉台上散步。晚霞的余光和苍白
的黄昏合在一起,那景色仿佛使来临的夜晚,对我有一种特殊的奇妙的魅力。连毗连的墙壁
都美丽地放光。在这个日常世界中揭开了平凡的盖子,我想,是不是暮色中有什么魔术使它
这样呢?决不是的!
我立刻能够看出这是夜晚的效果照到我的心上,它的光影把“我”湮没了。当“我”在
白日的强光中奔腾的时候,我所知所觉都和它混在一起,被它藏过了。现在这个“我”被放
在背景里去,我就能看到世界的真实的一方面。这一方面是不平凡的,它充满着美和欢乐。
从这次经验以后,我屡次试验故意地压抑我的“我”,仅以参观者的身份去观看世界的
效果,我的努力总会得到一种特别愉快的报酬。我记得我也试着向一位亲戚解释怎样去看世
界的真面目,以及在这幻象之后的,我们自己的感觉上的负担怎样地随之减轻;但是,我相
信我的解释没有成功。
以后我又得到一次彻悟,这彻悟在我的一生中持续着。
从我们苏达街的房子里,能看到这一条街的尽头和对面自由学校校园里的树。有一天早
晨我偶然站在凉台上往那边看。太阳正从这些树上的密叶上升起。在我不停的凝望中,忽然
间似乎有一层帘子从我眼上落下去了,我发现这个世界浴在奇妙的光辉中,美和欢乐的浪
潮,在四围涌溢着。这光辉立刻穿透积压在我心上的重重叠叠的愁闷和萧索,以宇宙的光明
注满了我的心。
我在这一天写的那首《瀑布的觉醒》,汹涌奔流像一股真正的瀑布。这首诗写完了,但
是帘幕并没有在宇宙的快乐方落了下去,而且此后世界上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件事物对我是平
凡无味的。第二天或是第三天,有一件事情发生得大为使人惊奇。
有一个怪人时常跑到我这里来,他有问种种愚蠢问题的习惯。有一天他问我说:“先
生,你亲眼看见过神吗?”在我承认说我没有看过的时候,他却断然地说他看见过。我问
他:
“你看见什么了?”他回答说:“他在我眼前翻滚颤动着。”
很容易想象到我们平日是不高兴同这样的人拉在一起作玄妙的讨论。而且我那时正在专
心致志地写作。但是因为他是没有心眼的人,我不愿伤他的敏感的心,因此我就尽量容忍
他。
这一次,当他在一个下午来看我的时候,我由衷地高兴见到他,热诚地欢迎他。他的怪
癖和笨傻的外衣似乎脱落下来了。我这样欢喜招呼的人是那个真正的人。我觉得他并不比我
低下,而且我们是紧密地连在一起的。当我看到他的时候,我心中一点没有厌烦,也不感到
浪费我的光阴,我心中充满了高兴,感到揭掉一层不真实的薄纸,这层薄纸曾经使我受着不
必须和无来由的不快与痛苦。
当我站在凉台上的时候,每一个走过的行人,不管是谁,他的步法、身材和容貌对于我
都显得格外的奇妙——他们是宇宙海上的波浪,从我面前流过。从孩提时期起我只用眼睛观
看,现在我开始用我所有的意识来观看。我不能把两个微笑的青年,一个手臂搂住另一个的
肩膀,从从容容地走了下去的景象,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因为通过这个我能够看到快乐
的永远的青春的最深处,从那里,无数欢笑的水花跳溅到全世界上去。
我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四肢和容貌总是伴随着人的最小的行动而活动;现在在四周随时
可以看到的这活动的多种多样,简直使我入迷。但是我不把它们分开来看,而是把它们看作
是人类世界上,在每人的家里,在他们五花八门的想望和活动之中,同时在进行着的、可惊
的美丽的更伟大的舞蹈的一部分。
朋友们一起欢笑,母亲爱抚她的婴儿,一只牛挨到另一只牛的身边,舐着它的身子,这
些情景后面的无边广大,以一种几乎带有痛苦味道的感激,来到我的心里。
在这时期我写过:
让世上的群众奔涌进来,彼此问好——
这不是诗的夸张手法。其实我还没有力量表达出我所感到的一切。
我在这种忘我的幸福时期度过了些日子,以后我哥哥想到大吉岭去。我想,这更好了。
在广阔的喜马拉雅山巅,我可以把在苏达街所见到的东西看得更深入;无论如何我要看喜马
拉雅山怎样地、向我的新的幻视才能作出自我的表现。
但是苏达街的小房胜利了。上山以后我四围环顾,立刻感到我已经丧失了我的新的幻
象。我的罪恶一定是我想象我可以从外面得到更多的真理。无论这座山中之王是怎样地耸入
天空,在它的礼物中没有可以赠予我的东西;同时那位赠予者,能够在最狭窄的小巷里,一
瞬之间,赐予了一个永在的宇宙的幻象。
就在枞树林中漫步,我坐在瀑布旁边,在泉水中洗澡,我通过无云的天空凝望金钦俊加
峰①的壮丽,但是我本想在这里可能看到的东西,我竟没有看到。我逐渐地认识了它,但①
喜马拉雅山的高峰之一。——译者是再也看不到它了。我正在欣赏珍宝的时候,盖子忽然关
上了,使我只能瞪视着这个关着的匣子。但是,为着这手艺的精工,我不会把它当作一个空
匣。
我的《晨歌集》写到终结,它的最后的回声和我在大吉岭写的《回声》一同消逝。这显
然是一件费解的事情,因此有两个朋友下了赌注来揣测其中的真意。我唯一的安慰是,当他
们来求我解答的时候,我也一样地不能解释那个谜,他们任何一方都没有输钱。可惜呵!我
写像《莲花》和《湖》那种极其朴素明白的诗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但我们写诗是为了解释任何事物吗?在心里感到了一点东西,就想在外面找到一种诗的
形式。因此在听完一首诗以后,任何人说他没有听懂,我就感到很狼狈。如果有人嗅了一朵
花说他不懂,给他的回答是:这里面没有可懂的东西,它只是一种香气。如果他坚持说:这
个我知道,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呢?那时候我们只能换一个题目,或者说得更玄妙一些,说香
气就是宇宙的欢乐在花里显现的形状。
最为难的是字眼都有意义。因此诗人必须把字眼在韵律和诗句中弯来扭去,使得意义可
以稍为控制得住,而且容许情感有机会来表达自己。
情感的发声不是一个基本真理的声明,也不是一件科学的事实,也不是一段有用的道德
的教训。像一滴眼泪或是一个微笑,一首诗只是内在物件的一幅照像。如果科学和哲学可以
从诗里得到什么,它们就请随便去得,但诗并不为此而存在。如果在搭船过渡的时候你捉到
一条鱼,你是很幸运的,但是这并不能使渡船变成渔舟。你也不能责怪艄公,如果他不以捕
鱼为业。
《回声》是很久以前写的,因此逃过了人们的注意,现在也没有人来叫我算它的意义的
细帐。但是,不管它的别的优点或缺点是什么,我能对读者断言说我并没有想提出一个谜,
或者狡狯地传达一个任何渊博的教训。事实是,一种愿望在我心中产生了,找不出任何别的
名字,我就把我所想望的东西叫做“回声”。
当在宇宙诗歌深处的泉水向外涌流的时候,它们的回声就从我们的爱者的脸上,和我们
四周其他美丽的事物上反映到我们的心里。我认为它一定是我们所爱的回声,而不是它偶然
反映的东西;因为今天我们不屑一看的,明天却成了要求我们全部的热爱的东西。
我只从外界的幻象来看世界,看得这么久了,因此我不能看到喜悦的普遍的方面。当忽
然间从我存在的深处,一道光明找到了出路,放射了出来,它替我把整个宇宙照亮了。那时
候宇宙再也不像一堆事物,而变成一个整体呈现在我的眼前。这经验仿佛告诉我说,从宇宙
心中涌出的歌调的流动,铺展在时间与空间之上,像喜悦的波涛一样回响到泉源上去。
艺术家从充溢的心中送出歌声去,这真是一种快乐。当这歌声又飘送回来使他成为一个
听者的时候,这快乐又增加了一倍。如果,当大诗人的作品也这样地像喜悦的潮水一样回到
他那里,我们让它流过我们的意识,我们立刻不可言说地领会到这潮水流向的终点。在我们
感着的时候,我们的爱就往前流;而我们的“我”也从他们的停泊处所移动了,欣然地流下
快乐之泉到它的无限的目标上去。这就是在我们看到“美”的时候,我们心中所激起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