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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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是那么毫不羞愧地、那么冷淡地不泄漏出作者的真实学识。我的朋友忽然十分激怒地跑
来,恐吓我说有一位文学士已在写着一篇反驳的文章。一位文学士!我吓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感到和我小时候听到的侄子萨提亚喊警察来了一样。我能看到争论的胜利标柱,竖立在我
的微小的声名之上的,在权威式的引语的无情打击之下,倒塌在我的眼前;我能再向读者露
面之门,永远关上了,咳!我的批评文字,你诞生在多坏的一个时辰啊!我一天天在胆战心
惊中度过。但是,像萨提亚的警察一样,这位文学士始终没有出现。
我曾说过,我是阿克塞·萨卡和萨鲁达·米特两位先生所编选出版的毗湿奴派诗集的热
诚的学生。这些诗的语言大部分和梅提里文混在一起,我感到很难懂;但是就为的是这个原
故,我更努力地寻求它的意义。我对这些诗的感觉是热切的好奇,就像对种子里未萌茁的胚
芽,或是蒙着沙土的大地里未被发现的神秘一样。我的热情被发掘这些未知的诗的珍宝的希
望所维持,在我逐步深入到这个宝库的未探查的黑暗中的时候。
在我这样做着的时候,我忽然想要把我自己的作品,包裹在这样的神秘包袱之中。我从
阿克塞·乔杜李那里听到英国小诗人柴特顿的故事。关于他写的诗我一点也不知道,也许阿
克塞先生也不知道。我们若是知道的话,也许这故事就没有了诱人之处。这故事的戏剧成份
偶然把我的想象点着了,不是有许多人受过他成功地模仿的古文学的欺骗吗?最后这不幸的
青年死在自己的手里。我把自杀的这一部分撇在一边,只束紧裤带来追赶柴特顿的功绩。
有一天中午,浓云密聚。享受着云翳的午休时间的可感的凉荫,我匐伏在内室的床上,
在石板上写着仿梅提里文的诗CabanaKusamaKunjaMajhe……我对这
首诗非常得意,即刻就对我头一个碰到的人念了出来;这里没有人认得梅提里文,因此一点
危险也没有,人们只能最后严肃地点着头说:“好,真是很好!”
有一天我对那位我刚提过的朋友说:“在原始焚社图书馆清理旧书的时候,发现一本破
损的诗稿,从那上面我抄下了古毗湿奴派诗人名叫巴努·辛迦①的几首诗。”一面我就对他
念了几首我所模仿的诗。他深深地激动了,狂喜地赞叹说,“这些可能连微特雅帕蒂②或是
钱迪达斯③也写不出来!我真的必须把这稿子拿去给阿克塞先生去发表。”
这时我把我的稿本给他看,确凿地证明这几首诗决不是微特雅帕蒂或是钱迪达斯写的,
因为作者恰巧就是我自己。我的朋友嗒然地沮丧了,嚅嗫着说,“是了,是了,这些诗一点
也不坏!”①②
③十四至十五世纪印度毗湿努派优秀诗人。——译者十四世纪印度毗湿奴派优秀诗人,
代表作为《黑天颂》。
毗湿奴派古诗人,常把自己的名字放在诗的末节,以代署名,巴努和拉比(作者的名
字)都是太阳的意思。
当这些巴努·辛迦的诗在《婆罗蒂》登出来的时候,尼希康达·柴特吉博士正在德国。
他写了一篇印度和欧洲的抒情诗的比较的论文。巴努·辛迦被尊为现代诗人所不可比拟的古
诗人之一。这就是尼希康达·柴特吉博士取得博士学位的那一篇论文!
不管巴努·辛迦是什么人,如果他的作品落到现代的我的手中,我发誓我决不会受骗。
语言上也许可以合格;因为古诗人所用的不是他们的本地语言,而是一种摹拟的语言,在每
个诗人笔下都不相同的。但是在他们的情感方面,都丝毫没有矫揉造作,任何人把巴努·辛
迦的戒指拿来化验的话,就可以看出内里的金属成色。它没有我们古笛的迷人歌调,只有近
代外国的手摇风琴的响声。
从表面上看,似乎许多外国风俗已经传进我们的家庭,但是在它的心中燃烧着永不颤摇
的民族自豪的火焰。我父亲在他一生的革命浮沉之中,从来没有舍弃过他对于国家的衷心敬
爱;这种对国家的衷心敬爱在他的子孙中就形成强烈的爱国感情。但是爱国决不是我所写的
那个时代的特征。那时候,我们的受过教育的人,在语言和思想上,和他们的本国都离得很
远。但是我的哥哥们总在培养孟加拉文学。一位新的姻亲给我父亲写了一封英文信,父亲立
刻就给他退回去。
“印度教协会”是一个年会,由我们家人帮助成立起来的。
拿巴勾帕·密特先生被指定为经理人。这也许是把印度作为我们祖国的崇敬实现的第一
个企图。我二哥写的为民众传诵的国歌《印度万岁》就是在那时候写的。唱赞美祖国的歌,
朗诵爱国诗篇,展览本国的工艺,鼓励民智的才能和技巧,是这年会的特色。
在寇松爵士的德里接见典礼的日子,我写了一篇散文——在莱顿爵士①的时候,我写的
是一首诗。那时期的英印政府怕俄国人,这是真的,但是他们不怕一个十四岁的诗人的笔
锋。所以虽然在我的诗里并不缺少和我年龄相称的火热的情感,但是那些高级长官,从总司
令到警察局长并没有显出惊慌。《泰晤士报》上也没有登出痛哭流涕的读者来书,预言说因
着帝国的地区守护人的漠不关心,帝国就要迅速地崩溃下去。在“印度教协会”的会议上,
我在树下背诵了这首诗,听众中还有诗人那宾·辛。我长大以后,他还对我提起这件事。
我的五哥乔提任德拉负责一个政治协会,老拉吉那拉因·鲍斯是这协会的主席。他们在
加尔各答一条偏僻街上的一所破房子里开会。会议进行是包藏在神秘之中的。这神秘就是唯
一使人敬畏之处,因为事实上,他们的议论或行为并没有使政府或人民感到可怕的地方。我
们家里其他的人,都不知道我们的下午是在什么地方度过的。我们的前门是锁上的,会议室
是黑暗的,口令是一句《吠陀》经文,我们谈话是低声的。光是这些就足够使我们激动,我
们不需要别的。虽然我还是个孩子,我也是一个会员。我们用这种纯粹狂乱的气①莱顿(1
831—1891),一八七六至一八八○年的印度总督。——译者氛把自己包围起来,使
得我们永远像驾着热情的翅膀,高举腾空。我们没有害羞、胆怯和恐惧。我们的主要目标是
要在我们自己热情的热气中取暖。
勇敢也许有时有它的缺点,但是它永远坚牢地保持着人类对它的尊敬。在所有国家的文
学里,我们看到一种不懈的努力使这个尊敬生气勃勃。因此不管在什么形势之下,在一个特
殊的地方,特殊一派的人,他们是不能逃过这刺激的震动的不断冲击的。我们必须满足于尽
可能顺应这种震动,让我们的想象奔放,聚在一起来高谈阔论,热烈地歌唱。
如果把一个人的天性中那种根深蒂固、而且被他所珍贵的才能的所有出口都闭上,所有
通路都堵上的话,无疑地会造出一个有利于堕落活动的不自然的状况。在英帝国政府的广大
计划中只打开通向牧师就业的一条路,这是不够的——如果不给冒险的勇敢留个出路的话,
人的灵魂定会切望着解放,而要寻觅秘密的道路,这条道路是曲折的,其结果是不可思议
的。我坚决相信,如果在那些日子,政府显示出从疑虑产生的威吓的话,那么这个协会的年
轻会员正在表演着的喜剧,可能变成一出严酷的悲剧。这出戏,无论如何已经演过了,连威
廉堡的一块砖也没有受过损害,我们现在想到这段往事,也只有微笑。
我的哥哥乔提任德拉开始忙着为全印度设计服装,把种种不同的图样提到协会里去。外
褂是不切实用的,裤子又太洋派;因此他想出一个折衷的方案,就是把外褂改坏了一些又没
有把裤子改好:这就是说在裤子的前后,加上一条像外褂的褶子一样的装饰品。那顶可怕的
头巾和太阳帽的混合物,连我们最热心的会员也没有胆子把它叫做装饰。没有一个具有普通
勇气的人敢于这样做,而我的哥哥昂然不惧地在大白天穿上这全套服装,在一天的下午从家
里走到门外等着的马车上去,对于亲戚、朋友、门丁和马车夫的瞪视,一概置之不理。可能
有许多勇敢的印度人,随时准备着为国捐躯,但是我确信很少人肯穿上这种泛印度的服装,
面对着通衢闹市,即使这样做对国家是有好处的。
每一个星期天,我哥哥都召集一个“狩猎”会。许多不请自来的参加者,我们连认都不
认得。这里面有木匠、铁匠,还有社会各阶层的人。在这“狩猎”会里只短了流血,至少我
记不起有这种事件。它的其他附属物都是那样丰富那样合意,使我们感到没有伤亡是无关紧
要的。在我们清早出去的时候,嫂嫂就给我们准备油炸薄饼和配菜;因为这些并不必靠我们
打猎的运气,所以我们从来没有空着肚子回去。
玛尼克土拉郊区有不少别墅。最后我们总是跑到任一个别墅里去,不分贵贱地坐在池塘
边浴场台阶上,大家恣情地狂啖着薄饼,所剩下的只有盛饼的碗盘。
卜拉遮先生是最热心的、不流血的猎人之一,他是市立学校的主任,曾做过我们的家庭
教师。有一天他想出一个好玩的诡计,来蒙骗那座我们闯进去的别墅的园丁,他说:“喂,
我叔叔最近来过吗?。”这园丁赶紧恭敬地行礼,一面说:“没有,先生,老爷最近没有来
过。”“好吧,给我摘下几颗绿椰子吧。”这一天我们吃过薄饼之后,喝了很好的椰子水。
有一个地主偶尔也参加我们的集会。他有一座河边别墅。
有一天我们不顾种姓的禁例在这别墅里共用野餐。下午来了一阵极大的风暴,我们站在
河边通向水面的台阶上,大声唱歌来给风雨伴奏。我不能真实地断言我们能够在拉吉那拉因
先生的歌声中,清楚地分辨出所有音阶中的七个音符;但是他放声高唱,就像在古梵文作品
里的原文被注释淹没了一样,在拉吉那拉因先生的音乐效果之中,他的四肢和容貌的雄壮的
表演,盖过了他的较差的声乐演出。他左右摇晃着脑袋来记乐拍,同时风暴就和他的飘拂的
胡须捣乱。当我们坐着马车回家的时候,夜已深了,风雨乍停,星辰渐出,黑暗渐深,气氛
静寂,村径荒凉,两旁树林里无数像狂欢节的火花一样的萤火虫,在无声的狂欢中歌舞着。
我们协会的目的之一,就是辅助火柴或其他相似的小工业品的制造。为了这个目标,每
个会员要捐出自己进款的十分之一。火柴是必须造成的,而火柴杆却很难得到;虽然我们都
晓得一捆干的椰树叶脉掌握在精干的手里,能够发挥多么火热的力量,而在它的接触之下燃
烧起来的不是一根灯芯。
在多次试验之后,我们造成功一满匣的火柴。这样表达出来的爱国热情,并没有构成这
匣火柴的唯一价值,因为花在制造火柴上面的钱,足够全家的火炉烧一年。此外还有一个小
毛病,就是这些火柴自己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