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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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到的地方,是我在地上的产业,但是月亮告诉我,说我的经理人是个幻象,而我的经理人
告诉我,说月光是完全空虚的。可怜的我呢,就在这两者之间挤扁了。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
三日
当我想给《实践》杂志写稿的时候,我简直是心不在焉,我举目观望每一条走过的船
只,而且凝注着渡船的来往。这时在岸上靠近我的船的地方,有一群水牛在把它们宽大的鼻
子伸进牧草里去,用舌头把草卷起送进嘴里,然后咀嚼起来!
使劲地喷出一阵阵满足的热气,一面用尾巴赶着背上的苍蝇。
忽然间一个赤裸的瘦弱的娃娃,出现在场面上,做出无数的声音,又用一根棍子捅着耐
心的牲畜中之一,而它只偶然地对这小家伙瞥视一下,一路还抽空揪着吃着一簇一簇的叶子
和青草,这个不动声色的畜牲,悠闲地走了几步,那个小鬼头就仿佛觉得他的牧人的责任已
经尽到了。
我猜不透这个牧童心里的秘密。不论什么时候,一只乳牛或是水牛选好了自己喜爱的地
方,舒服地在吃着草,我不懂为什么定要搅扰它,就像这牧童现在那样非赶它走开不可,直
到它挪到别的地方。我推测那是人类在战胜他所驯伏的大力气的牲畜的主人公光荣感。无论
如何,我喜欢看水牛在青草丛中掩映。
但是我开头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告诉你,近来任何一件小事,都会分散我对于《实
践》杂志的责任心。在我的上一封信①里告诉你的那些土蜂,它们为着无结果的追求,应和
着无意义的嗡嗡调子,孜孜不倦地在我头上旋绕。
它们每天早上九、十点钟的光景就来了,突然疾飞到我的饭桌上,又急转到书桌下,碰
撞着有色的玻璃窗,然后在我头上绕一两圈,就嗤嗤地飞走了。
我很容易把它们当作冤魂不散的鬼,变成黄蜂一再地回来,在过路的时候对我作一次问
候的拜访。但我并没有这样想。我确信它们是真的土蜂,在梵文有时叫做吸蜜者,更罕见的
就是叫做双须类。一八九五年二月十六日
在我们生活下去的时候,我们必须时时刻刻脚踏实地走。
但在概括起来的时候,这却是十分细小的事情,两个钟头的集中思索,就可以把握一
切。
在三十年的紧张生活之后,雪莱只能供给两卷的自传材料,而里面有相当的一部分,还
让道登的杂谈给占去了。我的三十年的生活,是连一卷也填不满的。
为了这小小的生命,我们是多么小题大做啊!只要想想有多大的土地、买卖和商务只为
供给它的粮食,全世界上每一个人占了多大的空间,虽然一张椅子就容得下他的全身!而等
到这一切都做好做完之后,只剩下两个钟头思索的材料和几页的文章!
我的懒散的这一天,在我的几页上占了多少个无足轻重①此信未选入本集。——译者的
断片呢!但是这宁静的一天,在平静的水边的荒凉岸上,不会在我永恒的过去与将来的卷轴
上,多少地留下一点鲜明的金迹吗?一八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今天我得到一封不具名的信,是这样开始的:
让自己全心全意地俯伏在另一个人的脚前,是一件最真诚的礼物。
写信的人从来没有见过我,只从我的作品中认识了我,他又接着说:
无论是多么少或是多么远,太阳①的崇拜者也会得到一部分的阳光。你是世界的诗人,
但是对于我,你似乎是我一个人的诗人。
还有一些同样情调的话。
人是那样地切望把他的爱寄托在一个对象上,这样他最后就和他自己的“理想”爱恋上
了。但是我们怎么就该认为思想就不像事实那么真实呢?我们永远不能确实知道我们通过感
官所得到的真理,对于思想后面的本质,也就是心的创造来说,为什么我们就有更大的疑问
呢?
母亲在孩子身上实现了伟大的“思想”,这是每个孩子身上都有的,但那不可言说的
“思想”,对于任何其他的人,并没有显露出来。难道我们可以说那把母亲自己以生命和灵
魂牵引出来的东西是虚幻的,而不能把我们同样地牵引出来的①作者的名字。罗宾,是“太
阳”的意思。——译者东西,却是真正的真实吗?
每一个人都值得承受爱情的无限财富——他的灵魂的美是没有边际的……但是我谈的太
宽泛了。我所要表达的是,一方面,我没有权利接受我的崇拜者贡献给我的心;这就是说,
对我来讲,一个看透了我的日常的外表的人,是决不会有这些美好的情感的。但是在另一方
面,我是配受一切甚至于更高的崇拜。赴帕卜那途中一八九五年七月九日
我正滑穿过弯曲的小伊茶玛提,这条雨季的小小的河流。
它两岸的一排排的村舍,它的麻地和蔗田,它的小小的一块一块的芦苇地,它的碧绿的
浴场的斜坡,它像被人所喜爱而常常背诵的几行诗句。人们不能熟记像巴特马那样的大河,
但是这条曲折的小小的伊茶玛提,它的音节的流动,是被雨的韵律所调节的。我正在慢慢地
写我自己的诗……
这是黄昏时候,天空被云雾遮盖了,雷声怒吼,野树丛向着吹过的狂风波浪似地低首。
竹林深处,墨一样地沉黑。苍白的微光像传报恶耗的使者,在河水上闪烁着。
我在阴暗中伏案作书,我愿意低声说出低调的亲密的话语,来和这黄昏的半阴影的画
面,取得一致的情调。但正是这种的愿望,把一切的效果都毁坏了。愿望不是自己得到了满
足,就是一点也得不到。所以准备打一场严酷的仗,比准备说一段随便的、没有条理的话,
简单得多。西来达一八九五年八月十四日
关于工作的一个主要之点,就是为了工作的缘故,个人必须将私人的苦乐看轻;真的,
要尽可能地忽视它们。我想起了在沙乍浦发生的一件事。有一天早晨,我的仆人来晚了,对
于他的迟到我感着十分愤怒。他走来站在我面前照例地问了安,用微带哽咽的声音解释说,
他的八岁的女儿昨天夜里死去了。以后,他拿起掸子来,开始收拾我的屋子。
当我们察看工作的园地,我们看到有的人在经商,有的人在耕地,有的人在挑担,而在
这下面,死亡,忧伤,损失,在一个看不见的潜流中每天地涌流——它们的隐秘没有受到干
扰。如果有一天这些情感压制不住地奔腾到水面来,那么一切工作都要立刻停顿。个人的忧
伤在下边流着,上面是一条坚硬的石轨,责任的火车载着人类的担负隆隆地走过,除了指定
的车站以外,不为任何人停车。这工作的残酷性,也许,就是人的最严肃的安慰。库施提亚
一八九五年十月五日
只从表面的经文传来的宗教,永远不会变成我们自己的;我们和它的唯一联结是习惯上
的。把宗教吸收到内心里,是一个人的伟大的终身事业。它必须在痛苦中诞生;必须在他生
命的血液中生活;然后,不管它是否给他带来了幸福,人的旅程将在圆满的喜乐中终结。
我们很少体会到我们是多么虚伪,我们听别人嘴里说着,我们也跟着不停地说,同时我
们的“真理”的庙宇,却总在我们心里,一天一天地,一块砖一块砖地,不停地砌了起来。
我们不能了解这永远建造的神秘,当我们在流逝的时光中,把苦乐分起来看;就像把一
句话分成一个字一个字地来读,就变成不可了解的了。
我们一旦发现了这个在我们心中进行着的创造计划的一致性,我们就体会到我们和永远
扩展的万有的关系。我们体会到我们也在被创造的过程之中,和在轨道上旋转的天星一样—
—我们的愿望,我们的痛苦,都在整体里面找到它们恰当的地位。
我们也许不能确知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我们甚至于不能正确了解一粒尘土。但是当我们
感到在我们里面的生命之流,是和外界万有的生命合一的时候,那么我们一切的快乐和痛
苦,看去都是穿在一根喜乐的长线上。这些事实:我存在,我运动,我生长,它们和世上一
切都联系在一起,使它们显得无边地广大,事实是,连一粒最小的原子中,也不能没有我们
的一份。
我的灵魂,同这个美丽的秋晨,同这个浩阔的光辉,是一种密切的亲属关系;这一切色
彩、芬香、音乐不过是我们秘密的神交的外表的表现。这种经常的神交,不管体会到与否,
都使我的心思永远在运动着;在我的内心和外界的沟通里,我得到了这种的宗教,多也罢少
也罢,看我能力之所及;在这种思想的光照之下,在我能把它们变成自己的宗教以前,我必
须先考验一切的经典。西来达一八九五年十二月十二日
有一天夜里,我正在读着一本英国的文学批评,里面充满了对于诗歌、艺术和美等等一
切的各种各式的争论。当我费力地读完这些矫揉造作的讨论之后,我的困乏的脑力,似乎走
入一个充满嘲弄的鬼脸的空幻的地区。
夜已经很深了,我砰的一声合上书,把它丢到桌上,然后我吹灭了灯想上床睡觉,我刚
一吹灭灯,月光带着惊奇的激动,穿过洞开的窗户,立刻扑进我的屋里来。
那盏小灯曾经冷冷地在讥笑我,像那个靡非斯特匪勒司①:这个极小的讥笑,把这从全
世界的深厚的爱中发出的,无穷的音乐之光给遮住了。说真的,我在那本空洞罗嗦的书里找
些什么呢?这才真正是那件东西,充满着天空,在外面一直静静地等待着!
如果我不去开窗就上床睡觉,因而错过了这个幻象,它也会依旧等在那里,也不对那讥
笑的小灯提出任何抗议。甚至于即使我终身对它是视而不见——让那盏小灯胜利到底——直
到我最后一次摸着黑爬上床去——即使在那时候,月亮也仍会在那里甜柔地微笑着,平静
地、谦逊地和她从亘古①歌德所作《浮士德》剧中的魔鬼。——译者以来一样地在等着我。
(部分译文刊于《世界文学》1962年第4期、《河北文学》1962年关于汉字整
理和识字教学
《文字改革》的笔谈征文,引起我很大的兴趣。从我自己的负担和接触里,我也来谈一
谈关于汉字整理和识字教学的一两个问题。
首先,我是一万个赞成汉字简化的,先不必说为了听报告、写笔记的方便,这个念头可
以说是在五十几年以前,我开始学写我的学名“谢婉莹”三个字的时候,已经萌动了。我这
姓名一共四十几笔,写起来又要横平竖直,要用好长的时间,对于一个孩子是个沉重的负
担。记得小时候,在考算术时,我算简单的加减乘除的算题,比我在考卷上写上姓名,用的
时间还短。因此我对于自己的姓名,很是头疼,但是姓是没法子改的了,我的名字里的
“婉”字,是大家庭里姐妹的排行,也是轻易动不得的。我也只好忍痛负重地用了好多年。
五四运动以后,我开始写些不像样的短篇小说,脸皮薄,怕同学们笑话,就想起个笔
名。首先我要它简单好写。“冰心”这两个字笔画十分简单,而且有“莹”字的含义,我就
采用了。这使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