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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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每天浮上我的心头:我会再生在这个布满星辰的天空之下吗?在这条孟加拉河上,在世
界的那么僻远的一个角落,这个美妙夜晚的宁静的狂欢,会再是我的吗?
也许不会,风暴也许会改变了;也许再生的,我带有不同的想法。许多这样的夜晚可能
到来,但它们也许不肯这样信赖地、爱抚地、完全狂放地安息在我的胸怀里。
奇怪得很,我最大的恐惧就是怕我重生在欧洲!因为在那里一个人不能这样地躺着,对
上面的无限的空间敞开整个心身——我恐怕,一个人只要躺下去,就会让人家严厉地申斥一
顿。我也许会在哪个工厂或是国会里拚命地忙着,像那边的道路,一个人的心思,因为交通
拥挤,必须是石头铺成的,几何学式地铺开,使它开阔无碍而井井有条。
我确信我不能明确地说出,为什么这种懒懒的、梦想的、自我集中的、装满了天空的心
境,对于我是最值得想望的。当我在这里躺在游艇上,我一点都不觉得我比最忙碌的俗人卑
下。毋宁说,我若是束紧裤带拚命地干的话,和那些典型人物比起来,我可能显得非常软弱
的。一八九三年七月三日
昨晚,风像丧家之犬那样地整夜嗥叫。雨还在不停地倾注。田地里的水奔涌成无数漩涡
流进河里。淋透了的农民搭渡过河,有的戴着斗笠,有的拿山药的叶子盖在头上。大货船滑
驶过去,舵工浑身精湿地坐在舵边,水手在雨里使劲地拉着拖绳。鸟儿郁闷地关在巢里,而
人的儿子依旧行进,因为不管天气怎样,世上的工作还必须做下去。
两个牧童在我的船前放牛。那几只母牛十分高兴地吃着草,它们的鼻子插进青葱的草
里,尾巴不停地忙着拂打苍蝇。
雨点和牧童的竿子都不住地、没有道理地落在它们的背上,但是它们都不计较地听任忍
受着,镇定地大声咀嚼下去。母牛有着那样地柔和、慈爱、忧郁的眼睛;我不知道为什么老
天爷会想到,应该把人的一切劳动负担,强加在这些壮大温和的牲畜的驯伏的肩膀上?
河水每天上涨。我昨天只能从舱面上看到的东西,现在我可以从房舱的窗户里看到了。
我每天早晨醒起,都发现我的眼界更加宽阔。不久以前,只有远村边的树梢,像深绿的云彩
一般露了出来,今天整个树林都可以看见了。
陆地和水慢慢地对面走来,像一对腼腆的情人似的。他们差不多达到了羞怯的极限——
他们的双臂将围抱到彼此的颈上。在豪雨中,我将会欣赏这满溢的河上的旅行。我在考虑下
令开船。一八九三年七月四日
今天早晨露出一点阳光。昨天雨停了一会儿,但是天边的阴云还堆得很浓,久晴是没有
什么希望的。这堆阴云望去就像一张厚厚的云毯卷在一边,任何时候一阵好事的风,可能又
来把它铺开,盖住整个地面,把蔚蓝的天空和金色的阳光遮得毫无痕迹。
今年在天空中不知积存了多少的水。河水已经涨过了那低洼的沃化的田地①,还要淹没
田里所有长起的庄稼。不幸的佃农绝望地在割下一束一束的半熟的稻子,用小船运走了。他
们走过我船前的时候,我听见他们在哀叹自己的命运。很容易了解,一个农人逼得在收获的
前夕割下稻来,会怎样地痛心,他们唯一的希望,就是有些穗子可能已经结成谷子了。
天道里一定有些慈悲的成份,否则我们怎能从那儿得到我们的一份慈心呢?但是很难看
出慈悲的心究竟在哪里。千百万无辜的人们的哀号似乎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大雨任意地倾注
着,河水还在上涨,多少次的请求都没有得到任何方面的救济。人们只好说这样的话——这
一切都在非人所能了解——来自寻安慰。但是,人是极其需要懂得世界上是有慈悲和正义这
样的东西的。
然而,这只不过是发气。理性告诉我们天地万物决不能①在沙岸填上一层可耕的土壤的
田地。——译者有圆满的快乐的。只要它是不圆满的,它就必须忍受不圆满的忧伤。只有在
它不是天地万物而是上帝的时候,才能是圆满的。我们敢于这样大胆地祈求吗?我们越思
索,我们越是常常回到起点上去——为什么要有天地万物呢?如果我们不能决心拒绝事物的
本身,只抱怨它的伙伴——忧伤,是无用的。沙乍浦一八九三年七月七日
农村生活的流动不是太快,但也没有停滞,劳动和休息携手同行。渡船来回地开,行人
打着伞沿着纤路走去,女人们在浸在水里的竹篮里洗米,农民们头上顶着麻捆到市上去。
两个人在用匀称的打击声,砍着一根木材。村里的木匠在一棵大无花果树下修理着一只
倒放着的小船。一条蒙古种的狗,无目的地在河岸上来回地走。几头母牛,在饱餐了一顿丰
富的青草之后,躺在那里反刍,懒洋洋地把耳朵前后摆动,用尾巴打拂着苍蝇。当几只乌鸦
放肆地站到它们脊梁上的时候,它们偶然也不耐烦地摇一摇头。
这单调的伐木者的斧声或木匠的锤声,哗哗的桨声,赤裸的孩子们在嬉戏中的欢笑声,
农民们唱出的忧郁的歌声,更响的是转动着的油磨的叽嘎声,所有这些活动的声音,和微语
的树叶、鸣唤的鸟语并不走调,而且都在连合起来像一支大的梦想管弦乐队的动人的曲调,
演奏出一支绝纱的,微带着压抑的哀愁的乐曲。一八九三年七月十日
对于我们一直在讨论着的沉默的诗人,我所要说的就是,虽然沉默的人和说话的人有着
同样的情感的力量,但这和诗歌没有关系。诗歌不是情感的问题,它是形式的创造。
思想以一些隐秘和精妙的技巧,在诗人心中成形。创造力是诗歌的根源。知觉,情感或
者语言,都不过是原料,一个人也许有丰富的感情,另一个人有丰富的语言,第三个人两样
都有;但只有那同时也具有创造的天才的,才是诗人。帕提沙一八九三年八月十三日
穿过那些“湖泽”①到卡里格雷村去,一种想法在我心中形成。这想法并不是新的,但
有时候旧的思想以新的力量来打动我。
流水没有被两岸夹起,而伸展成为一片单调的茫茫的时候,就村庄是由几撮茅舍组成
的,散立在小岛似的土丘上。小船和一种圆陶盆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当水没过耕地,稻子露
①有时候河流经过孟加拉平原,遇到低地,就展布成为面积无定的一片水,叫做“湖泽”,
在干季,只有大池塘那么大小,在雨季,就变成无边广大。
出相当深而十分清澈的水面,小船在上面行驶的时候,望去就像在稻田上走似的。“湖
泽”里还有特别的植物和动物,有水莲花、鸢尾花和各种的水鸟。这样,这“湖泽”既不像
泽又不像湖,而有它自己的特色。——译者失去了它的美。就语言来说,韵律起着河岸的作
用,付予诗歌以美和特征。就像河岸给每一条河以突出的个性一样,节奏也使每一首诗歌有
一种独特的写法;散文就像那无形态、无个性的“湖泽”。而且,河水有流动,有前进;
“湖泽”只用浩阔来席卷田地。因此,为要给语言以力量,韵律的狭窄的约束变成必要的;
不然的话,它就不住地散展开去,而不能前进。
农村里的人称“湖泽”为“哑水”——它们没有语言,没有表情。河水不停地潺着;诗
歌的字句也这样地吟唱,它们不是“哑字”。这样,格律产生了形式、运动和音乐的美;格
律不但产生美,也产生了力量。
诗歌决心受格律的控制,不是受了盲目习惯的引导,乃是因为它这样作就得到了运动的
快乐。有些傻子以为韵律是一种字句的体操或戏法,目的只求得群众的赞赏。这是不对的。
韵律的产生像一切的美在整个宇宙中产生一样。思潮引进轮廓分明的范围里,给有韵律的诗
句以一种感动人心的力量,含糊的不明确的散文就做不到。
当我从江河进入“湖泽”,又从“湖泽”进入江河的时候,这想法对我渐渐明确起来
了。
一八九三年,斯拉万月二十六日有些时候我曾这样地想过,男人是一件粗制滥造的货
物,女人是一件完美的产品。
女人在礼貌,惯例,谈话,装饰上都有完整的一套。理由是,世纪以来,自然就指定她
这个明确的角色,而且也已经使她适应了这个角色。洪水,政治革命,社会理想的变革,还
都不能把她从她特殊的作用上转移开去,或是破坏她们中间的相互关系。她一直在恋爱着,
照料着,爱抚着,此外什么都不做;而且在这些事上她学来的绝妙的技巧,渗透了她的心身
与行动。她的性格和行动像花朵和香气似的,变成不可分离的,因此,她没有疑惑或踌躇。
但是男人的特性里还有许多洞孔和疙瘩;每一个不同的环境和力量,对他的发展过程都
有所贡献,也都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因此有的人就有一个无边开展的前额,另一个人有个
莫名其妙的突起的鼻子,第三个人又有一个出奇地冷酷的下颏。如果男人是一个目的的继续
和划一,自然定会竭力地给他做一个明确的模型,使他能简单而自然地起着作用,不必去卖
那么大的力气。他就不必有这么复杂的行动规程;当他受外界影响扰乱的时候,他也将不会
那么容易地脱离常轨。
女人是在一个母亲的模型里造成的。男人没有这样的原始图案作为根据,因此他一直不
能上升到和美一样地完全。一八九四年二月十九日
有两只大象来到这边河岸上吃草。我对它们极感兴趣。它们用一只蹄子轻轻地敲击地
面,然后用鼻端卷住青草,揪起一大堆草皮土块和其他的东西。它们把这一大块甩来甩去,
直到所有的土都甩干净了;然后放在嘴里吃掉。它们有时候忽然兴起,就把尘土吸进鼻孔里
去,然后喷着鼻子把尘土洒满全身;这是它们大象式的化妆。
我喜欢看这些长得太大的动物,它们笨大的身躯,它们的无穷的力气,它们形象的难看
的不相称,它们的驯良的浑噩,它们的身量和笨重使我对它们有一种慈怜——它们笨拙的身
躯带些稚气,而且它们有宽大的心。它们撒野的时候是狂暴的,但当它们安静下来的时候,
它们就是和平的化身。
粗野和巨大合在一起并不排拒人,它反而能吸引人。一八九四年二月二十七日
天空阴晴无定。忽然间一阵风来,使船身的一切接缝都在懒惰地叽嘎呻吟。一天就这样
地消磨下去。
现在已经过了一点钟,沉浸在这乡村正午的时光中,和它的种种声音里——鸭群的叫噪
声,走过的船激起的漩涡声,沐浴的人洗衣服的泼溅声,赶牛郯水的人远远的吆喝声——使
人甚至于难以想象到椅子——桌子,单调而沉闷的加尔各答每天例行的生活。
加尔各答像政府办公处一样,是沉重地规矩。每一天的日子到来,都像从一个造币厂铸
出的金钱一样,轮廓鲜明,闪闪发光。呵!那些枯燥沉闷、没有生气的日子,是那样地一般
轻重,那样正经地体面呵!
在这里我躲开了我的圈子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