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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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我想到我是多么幸福,我的生命中每一天的日子都是那么美好,有的被朝阳和落照
映得绯红,有的是深暗的云彩送来了清新的凉意,有的像一朵白花在月光中开放,多么巨大
的财富呵!
一千年以前,迦梨陀娑欢迎了阿沙拉月的头一天;而在我的生命中,每一年,这个阿沙
拉月的头一天,都在它所有的光辉中发亮起来——这个和这位老优禅尼诗人完全相同的,给
无数的男男女女带来了欢会与离愁的一天。①
②孟加拉的纪元年代。——译者雨季开始的一月。
一年一度这样伟大的永受尊敬的一天,从我的生命中溜掉了;总有一个时候,迦梨陀娑
的一天,《云使》的一天,印度的雨季永恒的头一天,将不为我而再来。当我体会到这点的
时候,我感到我愿意好好地观赏自然,给每天的日出以有意识的欢迎,向每天的落日道别,
像对一个密友一样。
多么盛大的一个节日,多么宽阔的庆祝会场呵!而我们还不能完全地反应它,我们真正
是生活得离开世界太远了!星光走了千万里路到达了地上,但是它达不到我们的心里——我
们是在千百万里以外呵!
我陷进去的世界住满了陌生的东西。他们总是忙着在自己周围建起墙壁和法规,而且他
们是那么小心地把窗帘掩上怕人看见呵!我总在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给花树做一个呢罩,或
搭上天篷来揽住月光。如果来生是被今生的愿望所统治的话,那我就愿从我们这颗装殓起来
的行星里,托生到自由空旷的快乐国土上去。
只有那些不能纳头深入美的整体的人,才轻看美,以它为感觉的对象。但是那些尝到了
它的不可言说的味道的人,知道它超过年月的最高力量还有多远——不对,连人的心也没有
力量达到它的渴望的终点。
再者——我漏掉了我在开头所想说的一件事情。不要害怕,这件事不用再用四张信纸,
这就是,阿沙拉月头一天的晚上,大矛头般的阵雨,下得很大,完了。赴阁隆达途中一八九
二年六月二十一日
无尽的形形色色的画图:沙岸、田野、庄稼和村庄,在空中飘浮的云彩,昼和夜相遇时
光开放的色彩——都从两侧滑入眼底。小船轻轻地划过,渔夫在捕鱼;河水在悠长的日子里
整天地发出柔畅的抚爱的声音,广阔的水面,在夜晚的沉默中静止了下来,像一个被哄进睡
乡的孩子;无边天空的一切星辰,都在他上面环守着——这时节,当我在清醒之夜坐起的时
候,两旁是睡着了的河岸,只有偶尔一两声村畔林中豺狗的嗥叫,和被尖利的巴特马河波浪
所侵蚀的碎片,从峰顶般高的河岸上滚落水里的声响,打破了寂静。
风景并不常是特别引人入胜的——一片伸展的没有草树的黄黄的沙岸;一条空船系在岸
边;和天空一样朦胧的绿水流了过去;但是我说不出它们是怎样地感动了我。我猜想是我那
被奴仆看管的童年的愿望和追求——当我自己在寂寞的囚室里,我熟读了《一千零一夜》,
参加了海员辛伯达的在许多异地的探险——在我心中还没有死去,而看到任何一条空船系在
岸边的时候,旧的愿望和追求就又被唤醒了。
如果我在童年没有听过童话,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滨逊飘流记》,我知道,远远
的河岸和对岸的广阔的田野的景色,决不会这样地激动我——事实上,整个世界,对我将会
有不同的魅力。
在人的心里,幻想和事实纠缠成怎样的一个迷阵呵!不同的几股——细小和巨大——的
故事、事件和图画的线索是怎样地纠结在一起呵!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二日
清晨很早,我还在床上的时候,听到浴场上的妇女叫出快乐的“乌鲁!乌鲁!”①的笑
声,这声音非常奇怪地感动了我,虽然说不出是为什么。
也许是这种快乐的呼声,使人想到这世界上前进着的、庆祝活动的大流,而个人和这些
庆祝活动的大部分,都没有什么联系。世界是那么大,人们的集会是那么浩阔,但是一个人
和这些集会的连结是多么少呵!遥远的生活的声音,飘送过来,带来了不相识的家庭的消
息,使人体会到,大部分的世人不是他的亲属也不认识他;这时他感到被遗弃了,他和世界
只有很松弛的连结,一种隐约的愁闷爬满了他的心头。
因此,这“乌鲁!乌鲁!”的呼声,使我的过去和将来的生活,变成一条长长的道路,
从道路的两端,这声音向我飘来。而这个情感替我这一天的开始染上色彩。
等到经理人和他的同事以及佃户们一来见我,他们一走进这个场面,这个暗淡的对于过
去和将来的忆想将立刻被挤了出去,而一个极其强壮的现在,将行着礼站在我的面前。
①妇女们在节期所喊出的特别的尖脆的欢呼。——译者沙乍浦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五日
在今天的信里,提到了A的歌唱,使我的心中起了一种无名的热望。生命中每一种小小
的快乐,夹杂在市嚣中间,没有得到欣赏的,现在向游子的心提出了要求。我喜爱音乐,而
在加尔各答没有声乐和器乐的饥荒,我对于这些只是充耳不闻。但是,虽然我在那时候没有
体会到,这个需要定会使我的心发渴。
在我读着今天的信的时候,我感到那么强烈的愿望,想听听A的美妙的歌声,我立刻确
信许多被压抑的,呼吁充满的创造热望中之一,就是要求可以得到而被忽略了的快乐;当我
们忙于追求空想的,不可能的事物的时候,我们把生活饿死了……
没有尝过的容易得到的快乐所留下的空虚,总在我的生命中生长着。总有一天我会觉
得,只要我能把过去拉回来,我将不再拚命追求那难得的东西,而只把那些生活所献出的,
细小的,不招自来的日常的喜乐一口饮干。一八九二年六月二十九日
昨天我说过,今天夜里我和诗人迦梨陀娑有个约会。当我点上蜡烛,把椅子拉到桌前,
准备妥贴的时候,进来的不是迦梨陀娑,而是邮政局长。一个活的邮政局长当然比死的诗人
更有优先权,所以我不好请他给应约而来的迦梨陀娑让位——他决不会了解我!因此我请他
坐下,而给老迦梨陀娑一个回避不见。
这位邮政局长和我中间有一种连结。当邮局还设在这所房子里的时候,我曾同他天天见
面。有一天下午,我就在这间屋子里写出一篇小说《邮政局长》。当这篇小说在《指导者》
杂志发表的时候,他来看我,以一连串的腼腆的微笑,不以为然地提到了这件事情。无论如
何,我喜欢这个人。他有一大堆我爱听的逸闻轶事。他也有一种幽默感。
邮政局长走后时间虽已晚了,我还立刻开始读《罗怙世系》①,把整段的印都玛蒂的
“择婚”②仪式读完了。
英俊华服的王子们坐在大厅里一排的宝座上。忽然间一阵法螺和号筒吹起,印都玛蒂穿
着新娘的服装,在苏南达的扶掖之下,被请进来站在王子们中间的步道上。细细想象这幅画
图真是一种愉快。
在苏南达把每一个求婚者向她介绍了之后,印都玛蒂在无情无意的敬礼中深深鞠躬,就
走了过去。这谦恭的行礼是多么美妙。他们都比她年长。因为她只不过是一个少女。如果她
没有把表示拒绝的不可避免的失礼,和她仁慈的温柔融合了起来,这场面将失去了它的美。
①
②印度的旧风俗,公主在许多求婚者之间,选一个自己中意的,给他颈上套上花环,表
示他已中选。——译者
沙恭达罗的作者迦梨陀娑所著的叙事诗。西来达一八九二年八月二十日
每当看到一幅美丽的风景画的时候,我常想,“如果我能住在里面,那有多好!”就是
这种愿望在这里得到了满足。在这里,一个人在一个没有真实的冷酷的、色彩鲜明的画图
中,活泼了起来。当我小的时候,《保罗和弗珍妮亚》或《鲁滨逊飘流记》书里的森林和海
的插图,会把我从日常世界中飘游了出去;这里的阳光把我当年凝视这些图画时候的感觉,
又带到我的心上来。
我不能真切地说明,或明确的解释,在我心中所引起的是哪一种的渴望。这仿佛是什么
水流的脉搏流过了把我和广大世界连起的干线。我感到,仿佛那模糊遥远的、我和大地上一
切合一的时期的记忆,又回到我的心上来了;在我上面长着青草的时候,在我上面照着秋光
的时候,在柔和的阳光接触之下,青春的温热气息会从我的宽大、柔软、青绿身躯的每一个
气孔里升了上来,一个新鲜的生命,一种温柔的喜乐,将半自觉地隐藏起来,而又从我所有
的广漠中无言地倾吐了出来,当它静默地和它的各个国家和山和海在光明的蓝天下伸展着的
时候。
我的感觉就像是我们古老的大地,在被太阳吻着的日常生活中的狂欢感觉;我自己的意
识仿佛涌流过每一片草叶,每一条吮吸着的草根,穿过树干和树液一同上升,在喜悦的颤抖
中,和在田中摇动的玉米和沙沙作响的棕叶一同展放着。
我感到我不得不表示出我和大地的血缘连系,和我对她的亲属之爱,但是我恐怕人家不
会了解我。波利亚一八九二年十一月十八日
我在想,这时你的火车该走到什么地方了。现在太阳正升到靠近拿洼蒂车站的起伏的没
有树木的岩石地带。那里的景物一定被清新的阳光所照亮,在阳光下,远远的青山开始隐约
可见。
除了原始的部落人用水牛做过一点耕作之外,几乎看不见开垦过的田地;在铁路交叉处
的两旁,都是堆叠起来的黑岩石——卵石留下了干涸河流的足迹——摇摆不定的黑鸟,
站落在电线上。一个粗野的带着疤痕的自然躺卧在阳光下面,就像被一只柔软光明的仙手所
抚摩而驯伏起来似的。
你知道这景物使我忆起哪一张画吗?在迦梨陀娑的《沙恭达罗》里有一个场面,在那
里,豆扇陀王的幼子婆罗多和一只小狮在游戏。这孩子爱怜地把细软红润的手指,摸抚着这
只巨兽的粗硬的鬃毛。这狮子在信赖的休息中,安静地躺卧着,不时地对它的小人朋友投着
亲爱的眼光。
要我告诉你,这些干涸的、散堆着卵石的水道,使我想起什么了吗?我们在英国童话里
读到《树林里的婴孩》,那一对小兄妹在被继母赶进树林的时候,怎样地随时丢下一块一块
的鹅卵石,在陌生的树林里留下了他们彷徨的踪迹。这些小河就像是被送到世界上而中途迷
路的婴孩,因此他们一面往前走,一面就留下卵石来做记号,为的使他们可能回来的时候,
不至迷途。但是他们是没有回顾路的!那图里一八九二年十二月二日
在孟加拉林外的落日里,有一种深沉的情感和宁静的气息沿着无边的寂静的田野,伸展
到地平线上。
爱怜地,而又忧愁地,我们夜晚的天空,在远处低俯下去接触大地。它在大地上投射着
留下的愁光——这光明给我们以“永别”①的神圣哀愁的意味;弥漫在大地、天空和水里的
静默是充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