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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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享受这天恩无量!
(七)
我这时是在什么世界呢?
上帝呵!是繁星在天,夜色深深——我这微小的人儿,
只有:感谢的心情,恬默的心灵,
来歌唱天婴降生。十二,八夜,一九二一国旗
笔筒里的一幅小小的国旗,低低的垂拂着,——无论什么时候,我抬起头来看见他,总
觉得有一种庄严兴奋的感情。
世界上也只有这样小小的巾儿,才能触动这种不可抵抗的感觉!
夕阳到了地平了,霞光漾进窗里来,墙外隐隐的听见跳跃笑语。膝上的一本书,正看到
很费解的一段,不禁抬头凝想着。忽然看见小弟弟,自己呆呆的,坐在对面椅子上发怔。
我便放下书,笑着问道,“你一个人,进来坐着做什么?谁和你怄气了?”他慢慢的挪
了过来,倚着椅背儿,生着气说,“二哥哥说我了……”我外,“他说你什么了?”他说,
“他不许我和武男玩,他说我要和武男玩,人家就要笑话我;从前我和杰蒙玩,也是他
给……他说杰蒙是德国人,我们同他们是什么交战国,他不许我理他,现在他又不许……”
正说着二弟连忙从外面进来,哄着小弟弟说,“我劝你不要和武男玩,不是说你,是怕你叫
同学们笑话。”小弟弟牵着二弟的手,低着头说,“你平日也有朋友,怎么人家都不笑话
你?”二弟笑了,说,“我的朋友都是中国孩子,武男却是……,小弟弟!
你忘了上次我们听的演说么?学生要爱国!”小弟弟想了一会儿说,“他也爱我们的
国,我们也爱他们的国,不是更好么?
各人爱各人的国,闹的朋友都好不成!我们索性都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做一国,再连
上杰蒙……”
二弟忽然从笔筒里,拿出那一柄国旗来,放在小弟弟的手里,凝视着他说,“小弟弟,
你爱这国旗么?”小弟弟低低的说,“我——我爱这国旗!”二弟说,“你还小呢,你只懂
得爱朋友,不懂得爱国。也罢,现在你爱这国旗罢,不要再出去了!”小弟弟也不言语了,
接过旗儿来,两个弟兄牵着手儿,并着肩儿站着。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起了一种异样的热烈的感觉。
细碎的木屐声音近了,一个白胖的小脸儿,露在外院的门边,小头儿点着,小手儿拿着
小旗儿招着,二弟指给小弟弟看,说,“你看武男也拿着他们的旗儿呢,人家都懂得爱
国!”
小弟弟看着二弟,看了一会儿,也便摇着头儿,招着旗儿。
一样可爱的小脸儿,一样漆黑的头发,一样黯寂可怜的神儿!
两个孩子,隔着窗户,挥着旗子,却都凝立不动。
我看着他们,一声儿不响,心中另起了一种异样伟大的感觉!
国旗呵,你这一块人造的小小的巾儿,竟能隔开了这两个孩子天真的朋友的爱!
这小小的巾儿,百千万面,帐幕般零零碎碎的隔开了世界上的,天真的,伟大的爱!人
类呢,都蒙蔽在这百千万面的旗影里,昏天黑地的,过那无同情,不互助的生活!
“小弟弟,你出去和你的朋友玩罢,国旗算什么?”
两个旗儿,并在一处,幻成了一种新的和平的标帜。两个孩子拉着手,并着肩,向着晚
霞边的草场走去。
我拊着二弟的肩,目送着这两个孩子,走入光影里,还隐约听见他们说,“我们索性都
不要国了,大家合拢来,再连上杰蒙——”
二弟慢慢的回过头来,看着我说,“姊姊——大家合拢来……朋友的爱,是比国家的
爱,更……我的话说错了!”
书还在桌子上,刚才凝想的那一段,又跳上眼帘来:
“因为我们现在所知道的有限……等那完全的来到,这有限的必归于无有了!”
《去国》。)法律以外的自由
只有小孩子能够评判什么是:“法律以外的自由”;我们是没有这么高的见解,这么大
的魄力的。然而我们是真没有么?可怜呵!我们的见解和魄力,只是受了社会的薰染,因而
失去的,而汩没了的。
四月九号上午,我在本校附设的半日学校教授国文,讲到“自由”一课,课本上有“法
律以内的自由”和“法律以外的自由”,我要使他们明了,便在黑板上画一个圈儿,假定它
做法律;然后我拿着粉笔,站在黑板旁边,说,“请你们随便举几件事,是法律以内的自
由。”他们错错落落的说:“念书。”“作事。”“买东西。”“洗脸。”“梳头。”我一
一都写在圈里。以后我又请他们说“法律以外的自由”的时候,他们又杂乱着说:“打
人。”“骂人。”“欺负人。”我也照样写在圈儿外。忽然有声音从后面说:“先生!还有
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由。”这声音猛然的激刺我,回过头来,只见是一个小男学生说的,
他仰着小脸,奇怪我为何不肯往上写,便又重说一句,“先生!还有打仗也是法律以外的自
由。”
我无话可说,无言可答,迟疑了一会,只得强颜问道:
“为什么打仗是法律以外的自由?”——可怜呵!我何敢质问这些小孩子,不过是要耽
延时间,搜索些诡辞来答复罢了。
他们一齐说:“打仗是要杀人的,比打人骂人还不好。”
我承认了罢,但是国家为什么承认战争?国家为什么要兵?为保护自己,是的,但是必
有侵占才能有保卫,那方面仍是法律以外的自由,这些小孩子已经开始疑惑战争,更要一步
一步的疑惑他们所以为的世界上一切神圣庄严的东西,将我前几天和他们接续所讲的“政
府”“国会”等都要根本的疑惑起来了;不承认罢,我可用什么话驳他们!
天真纯洁的小孩子呵,我愧对你们,我连写这两个字在圈儿外的勇气都没有,怎敢当你
们“先生”两个字的称呼,又怎配站在台上拿着粉笔对你们高谈法律以外的自由?
惭愧迷惘里也不知说些什么话。这些小孩子的脑子云过天青,跟着我说到别的去,也不
再提战争了,我才定了神,完了课,连忙走了出来,好像逃脱一般。小孩子呵,我这受了社
会的薰染的人,怎能站在你们天真纯洁的国里?
世人呵!请你们替我解围,替我给这些小孩子以满意的答复。若是你们也不能,就请你
们不要再做惹小孩子们质问的事。直接受他们严重质问的人,真是无地自容呵!
一九二一年四月十日。
署名:婉莹。)超人
何彬是一个冷心肠的青年,从来没有人看见他和人有什么来往。他住的那一座大楼上,
同居的人很多,他却都不理人家,也不和人家在一间食堂里吃饭,偶然出入遇见了,轻易也
不招呼。邮差来的时候,许多青年欢喜跳跃着去接他们的信,何彬却永远得不着一封信。他
除了每天在局里办事,和同事们说几句公事上的话;以及房东程姥姥替他端饭的时候,也说
几句照例的应酬话,此外就不开口了。
他不但是和人没有交际,凡带一点生气的东西,他都不爱;屋里连一朵花,一根草,都
没有,冷阴阴的如同山洞一般。书架上却堆满了书。他从局里低头独步的回来,关上门,摘
下帽子,便坐在书桌旁边,随手拿起一本书来,无意识的看着,偶然觉得疲倦了,也站起来
在屋里走了几转,或是拉开帘幕望了一望,但不多一会儿,便又闭上了。
程姥姥总算是他另眼看待的一个人;她端进饭去,有时便站在一边,絮絮叨叨的和他说
话,也问他为何这样孤零。她问上几十句,何彬偶然答应几句说:“世界是虚空的,人生是
无意识的。人和人,和宇宙,和万物的聚合,都不过如同演剧一般:上了台是父子母女,亲
密的了不得;下了台,摘下假面具,便各自散了。哭一场也是这么一回事,笑一场也是这么
一回事,与其互相牵连,不如互相遗弃;而且尼采说得好,爱和怜悯都是恶……”程姥姥听
着虽然不很明白,却也懂得一半,便笑道:“要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死了,灭了,
岂不更好,何必穿衣吃饭?”他微笑道:“这样,岂不又太把自己和世界都看重了。不如行
云流水似的,随他去就完了。”程姥姥还要往下说话,看见何彬面色冷然,低着头只管吃
饭,也便不敢言语。
这一夜他忽然醒了。听得对面楼下凄惨的呻吟着,这痛苦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在这沉
寂的黑夜里只管颤动。他虽然毫不动心,却也搅得他一夜睡不着。月光如水,从窗纱外泻将
进来,他想起了许多幼年的事情,——慈爱的母亲,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他的脑子
累极了,极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直到天明,才微微的合一合
眼。
他听了三夜的呻吟,看了三夜的月,想了三夜的往事——眠食都失了次序,眼圈儿也黑
了,脸色也惨白了。偶然照了照镜子,自己也微微的吃了一惊,他每天还是机械似的做他的
事——然而在他空洞洞的脑子里,凭空添了一个深夜的病人。
第七天早起,他忽然问程姥姥对面楼下的病人是谁?程姥姥一面惊讶着,一面说:“那
是厨房里跑街的孩子禄儿,那天上街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把腿摔坏了,自己买块膏药贴上
了,还是不好,每夜呻吟的就是他。这孩子真可怜,今年才十二岁呢,素日他勤勤恳恳极疼
人的……”何彬自己只管穿衣戴帽,好像没有听见似的,自己走到门边。程姥姥也住了口,
端起碗来,刚要出门,何彬慢慢的从袋里拿出一张钞票来,递给程姥姥说:“给那禄儿罢,
叫他请大夫治一治。”说完了,头也不回,径自走了。——程姥姥一看那巨大的数目,不禁
愕然,何先生也会动起慈悲念头来,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呵!她端着碗,站在门口,只管出
神。
呻吟的声音,渐渐的轻了,月儿也渐渐的缺了。何彬还是朦朦胧胧的——慈爱的母亲,
天上的繁星,院子里的花……
他的脑子累极了,竭力的想摈绝这些思想,无奈这些事只管奔凑了来。
过了几天,呻吟的声音住了,夜色依旧沉寂着,何彬依旧“至人无梦”的睡着。前几夜
的思想,不过如同晓月的微光,照在冰山的峰尖上,一会儿就过去了。
程姥姥带着禄儿几次来叩他的门,要跟他道谢;他好像忘记了似的,冷冷的抬起头来看
了一看,又摇了摇头,仍去看他的书。禄儿仰着黑胖的脸,在门外张着,几乎要哭了出来。
这一天晚饭的时候,何彬告诉程姥姥说他要调到别的局里去了,后天早晨便要起身,请
她将房租饭钱,都清算一下。
程姥姥觉得很失意,这样清净的住客,是少有的,然而究竟留他不得,便连忙和他道
喜。他略略的点一点头,便回身去收拾他的书籍。
他觉得很疲倦,一会儿便睡下了。——忽然听得自己的门钮动了几下,接着又听见似乎
有人用手推的样子。他不言不动,只静静的卧着,一会儿也便渺无声息。
第二天他自己又关着门忙了一天,程姥姥要帮助他,他也不肯,只说有事的时候再烦
她。程姥姥下楼之后,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绳子忘了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