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3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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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朋友们。”
夜里蟋蟀在林中唧唧地叫。
是谁慢慢地来到我的门前轻轻地敲叩?
我模糊地看到他的脸,他一句话也没说,四围是天空的静默。
我不能回绝我的沉默的客人。我从黑暗中望着他的脸,梦幻的时间过去了。
我心绪不宁,我渴望着遥远的事物。
我的灵魂在极想中走出,要去摸触幽暗的远处的边缘。
呵,“伟大的来生”,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我没有奋飞的翅翼,我永远在这地点系住。
我切望而又清醒,我是一个异乡的异客。
你的气息向我低语出一个不可能的希望。
我的心懂得你的语言,就像它懂得自己的语言一样。
呵,“遥远的寻求”,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我不认得路,我也没有生翼的马。
我心绪不宁,我是自己心中的流浪者。
在疲倦时光的日霭中,你广大的幻象在天空的蔚蓝中显现!
呵,“最远的尽头”,呵,你笛声的高亢的呼唤!
我忘却了,我总是忘却了,在我独居的房子里,所有的门户都是紧闭的!
驯养的鸟在笼里,自由的鸟在林中。
时间到了,他们相会,这是命中注定的。
自由的鸟说:“呵,我爱,让我们飞到林中去吧。”
笼中的鸟低声说:“到这里来吧,让我俩都住在笼里。”
自由的鸟说:“在栅栏中间,哪有展翅的余地呢?”
“可怜呵,”笼中的鸟说,“在天空中我不晓得到哪里去栖息。”
自由的鸟叫唤说:“我的宝贝,唱起林野之歌吧。”
笼中的鸟说:“坐在我旁边吧,我要教你说学者的语言。”
自由的鸟叫唤说:“不,不!歌曲是不能传授的。”
笼中的鸟说:“可怜的我呵,我不会唱林野之歌。”
他们的爱情因渴望而更加热烈,但是他们永不能比翼双飞。
他们隔栏相望,而他们相知的愿望是虚空的。
他们在依恋中振翼,唱说:“靠近些吧,我爱!”
自由的鸟叫唤说:“这是做不到的,我怕这笼子的紧闭的门。”
笼里的鸟低声说:“我的翅翼是无力的,而且已经死去了。”
呵,母亲,年轻的王子要从我们门前走过,——今天早晨我哪有心思干活呢?
教给我怎样挽发;告诉我应该穿哪件衣裳。
你为什么惊讶地望着我呢,母亲?
我深知他不会仰视我的窗户;我知道一刹那间他就要走出我的视线以外;只有那残曳的
笛声将从远处向我呜咽。
但是那年轻的王子将从我们门前走过,这时节我要穿上我最好的衣裳。
呵,母亲,年轻的王子要从我们门前走过,——今天早晨我哪有心思干活呢?
教给我怎样挽发;告诉我应该穿哪件衣裳。
你为什么惊讶地望着我呢,母亲?
我深知他不会仰视我的窗户;我知道一刹那间他就要走出我的视线以外;只有那残曳的
笛声将从远处向我呜咽。
但是那年轻的王子将从我们门前走过,这时节我要穿上我最好的衣裳。
呵,母亲,年轻的王子已经从我们门前走过了,从他的车辇里射出朝日的金光。
我从脸上掠开面纱,我从颈上扯下红玉的颈环,扔在他走来的路上。
你为什么惊讶地望着我呢,母亲?
我深知他没有拾起我的颈环;我知道它在他的轮下碾碎了,在尘土上留下了红斑,没有
人晓得我的礼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但是那年轻的王子曾经从我们门前走过,我也曾经把我胸前的珍宝丢在他走来的路上
了。
当我床前的灯熄灭了,我和晨鸟一同醒起。
我在散发上戴上新鲜的花串,坐在洞开的窗前。
那年轻的行人在玫瑰色的朝霭中从大路上来了。
珠链在他的颈上,阳光在他的冠上。他停在我的门前,用切望的呼声问我:“她在哪里
呢?”
因为深深害羞,我不好意思说出:“她就是我,年轻的行人,她就是我。”
黄昏来到,还未上灯。
我心绪不宁地编着头发。
在落日的光辉中年轻的行人驾着车辇来了。
他的驾车的马,嘴里喷着白沫,他的衣袍上蒙着尘土。
他在我的门前下车,用疲乏的声音问:“她在哪里呢?”
因为深深害羞,我不好意思说出:“她就是我,愁倦的行人,她就是我。”
一个四月的夜晚。我的屋里点着灯。
南风温柔地吹来。多言的鹦鹉在笼里睡着了。
我的衷衣和孔雀颈毛一样地华彩,我的披纱和嫩草一样地碧青。
我坐在窗前地上看望着冷落的街道。
在沉黑的夜中我不住地低吟着:“她就是我,失望的行人,她就是我。”
当我在夜里独赴幽会的时候,鸟儿不叫,风儿不吹,街道两旁的房屋沉默地站立着。
是我自己的脚镯越走越响使我羞怯。
当我站在凉台上倾听他的足音,树叶不摇,河水静止像熟睡的哨兵膝上的刀剑。
是我自己的心在狂跳——我不知道怎样使它宁静。
当我爱来了,坐在我身旁,当我的身躯震颤,我的眼睫下垂,夜更深了,风吹灯灭,云
片在繁星上曳过轻纱。
是我自己胸前的珍宝放出光明。我不知道怎样把它遮起。
放下你的工作吧,我的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听见没有,他在轻轻地摇动那拴门的链子?
小心不要让你的脚镯响出声音,在迎接他的时候你的脚步不要太急。
放下你的工作吧,新娘,客人在晚上来了。
不,这不是一阵阴风,新娘,不要惊惶。
这是四月夜中的满月,院里的影子是暗淡的,头上的天空是明亮的。
把轻纱遮上脸,若是你觉得需要;提着灯到门前去,若是你害怕。
不,这不是一阵阴风,新娘,不要惊惶。
若是你害羞就不必和他说话,你迎接他的时候只须站在门边。
他若问你话,若是你愿意这样做,你就沉默地低眸。
不要让你的手镯作响,当你提着灯,带他进来的时候。
不必同他说话,如果你害羞。
你的工作还没有做完么,新娘?听,客人来了。
你还没有把牛棚里的灯点起来么?
你还没有把晚祷的供筐准备好么?
你还没有在发缝中涂上鲜红的吉祥点,你还没有理过晚妆么?
呵,新娘,你没有听见,客人来了么?
放下你的工作吧!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即使你的辫发松散,即使你的发缝没有分直,即使你衷衣的丝带没有系好,都不要管
它。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来吧,用快步踏过草坪。
即使露水沾掉了你脚上的红粉,即使你踝上的铃串褪松,即使你链上的珠儿脱落,都不
要管它。
来吧,用快步踏过草坪吧。
你没看见云雾遮住天空么?
鹤群从远远的河岸飞起,狂风吹过常青的灌木。
惊牛奔向村里的栅棚。
你没看见云雾遮住天空么?
你徒然点上晚妆的灯火——它颤摇着在风中熄灭了。
谁能看出你眼睫上没有涂上乌烟?因为你的眼睛比雨云还黑。
你徒然点上晚妆的灯火——它熄灭了。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即使花环没有穿好,谁管它呢;即使手镯没有扣上,让它去吧。
天空被阴云塞满了——时间已晚。
你就这样地来吧;不要在梳妆上挨延了。
若是你要忙着把水瓶灌满,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湖水将回绕在你的脚边,潺潺地说出它的秘密。
沙滩上有了欲来的雨云的阴影,云雾低垂在丛树的绿线上,像你眉上的浓发。
我深深地熟悉你脚步的韵律,它在我心中敲击。
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如果你必须把水瓶灌满。
如果你想懒散闲坐,让你的水瓶飘浮在水面,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草坡碧绿,野花多得数不清。
你的思想将从你乌黑的眼眸中飞出,像鸟儿飞出窝巢。
你的披沙将褪落到脚上。
来吧,如果你要闲坐,到我的湖上来吧。
如果你想撇下嬉游跳进水里,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把你的蔚蓝的丝巾留在岸上;蔚蓝的水将没过你,盖住你。水波将蹑足来吻你的颈项,
在你耳边低语。
来吧,如果你想跳进水里,到我的湖上来吧。
如果你想发狂而投入死亡,来吧,到我的湖上来吧。
它是清凉的,深到无底。
它沉黑得像无梦的睡眠。
在它的深处黑夜就是白天,歌曲就是静默。
来吧,如果你想投入死亡,到我的湖上来吧。
我一无所求,只站在林边树后。
倦意还逗留在黎明的眼上,露润在空气里。
湿草的懒味悬垂在地面的薄雾中。
在榕树下你用乳油般柔嫩的手挤着牛奶。
我沉静地站立着。
我没有说出一个字。那是藏起的鸟儿在密叶中歌唱。
芒果树在村径上撒着繁花,蜜蜂一只一只地嗡嗡飞来。
池塘边湿婆天的庙门开了,朝拜者开始诵经。
你把罐儿放在膝上挤着牛奶。
我提着空桶站立着。
我没有走近你。
天空和庙里的锣声一同醒起。
街尘在驱走的牛蹄下飞扬。
把汩汩发响的水瓶搂在腰上,女人们从河边走来。
你的钏镯丁当,乳沫溢出罐沿。
晨光渐逝而我没有走近你。
我在路边行走,也不知道为什么,时已过午,竹枝在风中簌簌作响。
横斜的影子伸臂拖住流光的双足。
布谷鸟都唱倦了。
我在路边行走,也不知道为什么。
低垂的树荫盖住水边的茅屋。
有人正忙着工作,她的钏镯在一角放出音乐。
我在茅屋前面站着,我不知道为什么。
曲径穿过一片芥菜田地和几层芒果树林。
它经过村庙和渡头的市集。
我在这茅屋面前停住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好几年前,三月风吹的一天,春天倦慵地低语,芒果花落在地上。
浪花跳起掠过立在渡头阶沿上的铜瓶。
我想着三月风吹的这一天,我不知道为什么。
阴影更深,牛群归栏。
冷落的牧场上日色苍白,村人在河边待渡。
我缓步回去,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像麝鹿一样在林荫中奔走,为着自己的香气而发狂。
夜晚是五月正中的夜晚,清风是南国的清风。
我迷了路,我游荡着,我寻求那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到我所没有寻求的东西。
我自己的愿望的形象从我心中走出,跳起舞来。
这闪光的形象飞掠过去。
我想把它紧紧捉住,它躲开了又引着我飞走下去。
我寻求那得不到的东西,我得到我所没有寻求的东西。
手握着手,眼恋着眼;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心的纪录。
这是三月的月明之夜;空气里有凤仙花的芬芳;我的横笛抛在地上,你的花串也没有编
成。
你我之间的爱像歌曲一样地单纯。
你橙黄色的面纱使我眼睛陶醉。
你给我编的茉莉花环使我心震颤,像是受了赞扬。
这是一个又予又留、又隐又现的游戏;有些微笑,有些娇羞,也有些甜柔的无用的抵
拦。
你我之间的爱像歌曲一样地单纯。
没有现在以外的神秘;不强求那做不到的事情;没有魅惑后面的阴影;没有黑暗深处的
探索。
你我之间的爱像歌曲一样的单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