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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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年光倒流’了。”
这时候他略顿一顿。弟弟说:“秋鸿!你喝一口茶再说。”
他端起茶杯来却又放下,接着说:“我叔叔是一个小学校教员,薪水仅供家用。不想自
中交票跌落以来,教员的薪水又月月的拖欠,经济上受了大大的损失,便觉得支持不住。家
里用的一个仆妇,也辞退了。我的祖母年纪又老,家务没有人帮她料理,便叫我姊姊不必念
书去了,一来帮着做点事情,二来也节省下这份学费。我姊姊素来是极肯听话的,并没有说
什么。我心里觉得不妥,便对叔叔说:‘像我姊姊这样的材质,抛弃了学业,是十分可惜
的。若是要节省学费的话,我也可以不去……’叔叔叹一口气方要说话,祖母便接着说:
‘你姊姊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大的学问做什么?又不像你们男孩子,将来可以做官,自然必
须念书的。并且家里又实在没有余款,你愿意叫她念书,你去变出钱来。’我那时年纪还
小,当下也无言可答,再看我叔叔都没有说什么,我也不必多说了。自那时起,我姊姊便不
上学去了,只在家里帮做家事,烧茶弄饭,十分忙碌,将文墨的事情,都撇在一边了。我看
她的神情,很带着失望的,但是她从来没有说出。每天我放学回来,她总是笑脸相迎,询问
寒暖。晚上我在灯下温课,她也坐在一旁做着活计伴着我。起先她还能指教我一二,以后我
的程度又深了些,她便不能帮助我了,只在旁边相伴,看着我用功,似乎很觉得有兴味,也
有羡慕的样子。有时我和她谈到祖母所说的话,我说:‘为何女子便可以不念书,便不应当
要大学问?’姊姊只微笑说:‘不必说祖母了,这也是景况所逼。
你只盼中交票能以恢复原状,教育费能不拖欠,经济上从容一点,我便可以仍旧上学
了。’我姊姊的身子本来生得单弱,加以终日劳碌,未免乏累一点;又因她失了希望,精神
上又抑郁一点,我觉得她似乎渐渐的瘦了下去。有时我不忍使她久坐,便劝她早去歇息,不
必和我作伴了。她说:‘不要紧的,我自己不能享受这学问的乐处,看着别人念书,精神上
也觉得愉快的。’又说:‘我虽然不能得学问,将来也不能有什么希望,却盼望你能努力前
途,克偿素志,也就……’我姊姊说到这里,眼眶里似乎有了泪痕。
“去年我高等小学毕业了,我姊姊便劝我去投考唐山工业专门学校。考取了之后,姊姊
十分的喜欢,便对我说:‘从今以后,你更应当努力了!’但是唐山学校学费很贵,我想不
如我不去了,只在北京的中学肄业,省下一半的学费,叫我姊姊也去求学,岂不是好?便将
这意思对家里的人说了,祖母说:‘自然是你要紧,并且你姊姊也荒废了好几年了,也念不
出什么书来。’姊姊也说:‘我近来的脑力体力大不如从前了,恐怕不能再用功,你只管去
罢,不必惦念着我了。’我听了这话,只觉得感激和伤心都到了极处,便含着泪答应了。我
想我姊姊牺牲了自己的前途来栽培我,现在我的学业还没有完毕,我的……我姊姊却看不见
了。”
我听到这里,心中觉得一阵悲酸。炉火也似乎失了热气。
我只寂寂的看着弟弟,弟弟却也寂寂的看着我。
秋鸿又说:“去年年假和今年暑假,我回来的时候,总是姊姊先迎出来,那种喜欢温蔼
的样子,以及她和我所说的‘弟弟!我所最喜欢的就是你每次回来,不但身量高了,而且学
问也高了,志气也高了。’这些话,我总不能忘记。她每次给我写信,也都是一篇恳挚慰勉
的话。每逢我有什么失意或是精神颓丧的时候,一想起姊姊的话,便觉得如同清晓的霜钟一
般,使我惊醒;又如同炉火一般,增加我的热气。但是从今年九月起,便没有得着姊姊的
信。我写信问了好几次,我叔叔总说她的事情太忙,或是说她病着,我虽然有一点怪讶,也
不想到是有什么意外的事。所以昨天我在火车上,心中非常的快乐,满想着回家又见了我姊
姊了,谁知道……今夜我一人坐在灯下,越想越难过。平日这灯下,便是我们的天堂;今日
却成了地狱了,没有一个地方一件事情,不是使我触目伤心的。待要痛哭一场,稍泄我心中
的悲痛,但恐怕又增加祖母和叔叔的难受,只得走出来疏散。走到街上,路灯明灭,天冷人
静,我似乎无家可归了,忽然想起你来,所以就来找你谈话,却打搅了你们姊弟怡怡的乐
境,只请你原谅罢。”这时秋鸿也说不出话来,弟弟连忙说:“得了!你歇一歇罢。”秋鸿
还断断续续的说道:“我不明白为什么中交票要跌落?教育费为什么要拖欠?女子为什么就
不必受教育?”
忽然听得外面敲门的声音,弟弟对我说:“一定是妈妈回来了。”秋鸿连忙站起来对弟
弟说:“我走了。”弟弟说:“你快擦干了眼泪罢。”他一面擦了擦眼睛,一面和我鞠躬
“再见”,便拉着弟弟的手跑了出去。我仍旧坐下,拿着铁钩拨着炉灰,心里想着秋鸿最后
所说的三个问题,不禁起了无限的感慨。母亲和几个弟弟一同走了进来,我也没有看见。只
听得二弟问道:“哥哥!姊姊一个人坐在那里做什么?”弟弟笑说:“姊姊又在那里想做小
说了。”
日至7日。)1920年一篇小说的结局
明媚的夕阳,返照在一所缘满藤萝的楼舍上。一阵一阵的凉风,吹着那绿叶子,好似波
浪一般的动摇。凭窗坐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窗台上放着一卷的稿纸,她手里拿着一支
笔,微微的笑着,看着楼下的繁花细草,听着树底的鸟声,她沉静的目光里,似乎思索什么
事情一般。
这位如女士,是一个很有思想的女学生。这一天她下课以后,回到宿舍,放下了书,
走到窗前,对着这满含着诗情画意的景光,她便凝立了一会,好像她的心灵,完全的濡浸在
这优美洁静的世界里。霎时间她的心中充满了美感,觉得十分快乐,无意中回头走到桌边,
拿了纸笔,拉过一张椅子,便坐在窗前。
她拿起笔来,本来想做一篇很快乐的小说,思索了一会,抬起头来,对着壁上的镜子,
掠了一掠鬓发,忽然自己笑道,“有了!从少女想到老媪,从春光想到秋色,向着对面下
笔,倒也有趣呵!”这时她略不迟疑,只凭着她的感想的驱使飕飕的写下去:
小的屋子,那纸窗被秋风吹得呜呜的响着。屋子里生了一炉微微的火,却十分的和暖,
桌上排着许多盘碗,满盛着肴菜,都用碗盖盖着。一个老太太坐在炉边,那枯皱的脸上,充
满了喜气,眼睛不住的向四下里看着;有时便站了起来,这里桌子又抹一抹,那里的花瓶呵
钟呵又挪一挪,左右的看了好几次,便微微的笑着,点了一点头,又走到桌边用手去试那酒
和肴菜还热不热。自己微叹道:“涛儿在军中,哪里吃得着这样又热又香的酒菜呵!”说着
又坐下,望了望窗外,看一看钟,便从衣袋里拿出一封破裂不堪的信来。戴上眼镜,移过椅
子,挨近窗户,便将这信打开看着。这封信在这老太太的衣袋里,存了有半年多了,也念了
几百遍了,几乎颠倒着也背得过来……
如女士写到这里,不禁笑了,便又往下写道:喃的念道——
“亲爱的母亲呵!我以前写的几封信,已经收到了吗?
我现在已经到了前敌了,枪声呵,炮火呵,也都看惯听惯了。并没有一毫的惧怕,杀人
的事也做惯了,不觉得是怎样残忍的事。有好几次我也几乎被人家杀了,战罢回来的时候,
一一的追忆,好像做梦一般。但是有两件事,我心中永远不至于模糊的,就是我爱我的祖
国,我爱我的母亲,母亲呵!世界为什么要有战争?我们要爱国,为什么就要战争就要杀人
呢?母亲呵!喇叭响了,我又要上阵去了!
“希和表兄现在也拨到我们队上来了,他常和我在一处,他也问你老人家好。你的儿子
梦涛二月十八日”
老太太念完信,那眼泪却滴在她的笑脸上。自己说道,“涛儿呵!到底杀人是个残忍的
事情呵!”忽然又疑惑起来说,“为什么从这封信以后总没有信来?莫非……”她不敢想,
她心里有一点战栗。
这时那钟当当的响了五下,老太太惊醒过来,又转了笑容道,“他们那一队不是四点半
的快车回来么?现在他快到家了。”接着听见门开了,又听见皮靴和腰刀的声音一阵响着。
老太太心里一跳,便放下信,站了起来。
这时候如女士觉得写的乏了,便放下笔,向椅背上靠着,心中还是不住的思索,一会
儿晚餐铃响了,她便收拾了纸笔,下了楼去。
以后一天——两天——三天,她总没得功夫,再接着去做。
第四天的下午,她又坐在窗前,窗外却很是昏暗,那雨点滴在藤萝叶上,响个不住。满
园的花都垂了头,笼在那漠漠的淡烟里。一群的雀鸟都栖在树叶深处,抖刷它的翎毛。如
女士看着这凄黯可怜的景色,觉得有些愁闷,忽然想起那篇小说来,便又将那卷稿纸拿了
来,放在窗台上,慢慢的又往下写……
却是希和。老太太急着问说,“希和!涛儿呢?”希和也不作声,只走近一步,恳挚的
看着老太太说,“姑姑!涛弟还有……”到这里便不说了,老太太看着希和吞吐的言辞,凄
惶的神色,心里都明白了,只觉得眼前一阵昏黑。
一会儿老太太醒了,睁开眼看见希和跪在她膝前。老太太也不言语,便挣扎着从桌上拿
过那封信来,用力的看着,只觉那……“枪声”……“炮火”……“战争”……
“杀人”……这几个字,都渐渐的浮到纸面上来,又渐渐的大了,好似恶魔一般,在空
中跳舞,又似乎耳中也听得他们欢喜狞笑的声音。
如女士写完了,便从头看了一遍,看到末后一段,不禁惊的站起来说,“我不是要写
他们母子团聚的乐境么?为什么成了这样的结局?”便立刻将这张稿纸撕了,换了一张纸,
拿起笔来要再做。但是,她再也写不下去,只手里拿着笔,呆呆的看着窗台上一堆碎纸。
世界上有的是快乐……光明“这样纷乱的国家,这样黑暗的社会,这样萎靡的人心,难
道青年除了自杀之外,还有别的路可走么?”凌瑜说这句话的时候,颤动的声音里,满含着
抑郁悲惨的感情。
他的年纪,不过十九岁,是一个很恬淡超脱的青年,自少十分颖悟,最喜欢看内典一类
的书,对于世上的一切事物,都看得象行云流水一般,与自己毫无干涉。但这几年来,他看
着国家的大势,不禁使他常常的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句话,便暂时的把“独
善其身”的志趣抛弃了,要想做一番事业,拯救这苦恼的众生。他改了志向以后,便鼓足了
热心勇气,往前进行。
自从山东问题发生了之后,国内人士,大动义愤,什么学生联合会呵,各界联合会呵,
风起云涌的发生出来,民气的发达,似乎有“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