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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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
L和我又比较熟识一些,常常邀我到他屋里去坐。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了他的未婚夫人
的照片,长圆的脸,戴着眼镜,一副温柔的笑容。L告诉我,他们是在国外认识而订婚的,
这浪漫史的背景,是美国东部一个大学生物学的实验室里,他们因着同学,同行而同志,同
情,最后认为终身同工,是友情的最美满的归宿,于是就……L说到这里,脸上一红,他是
一个木讷腼腆的人,以下就不知说什么好。我赶紧接着说:
“将来,你们又是一对居里夫妇,恭喜恭喜,何时请我们吃喜酒呢?”
于是在一年的夏天,L回到上海去,回来的时候,就带着他的新妇,住在一所新盖好的
教授住宅里。
我们被邀去吃晚饭的那一晚,不过是他们搬入的一星期之后,那小小的四间屋子,已经
布置得十分美观妥贴了。卧室是浅红色的,浅红色的窗帘、台布、床单、地毯,配起简单的
白色家具,显得柔静温暖。书房是两张大书桌子相对,中间一盏明亮的桌灯,墙上一排的书
架,放着许多的书,以及更多的瓶子,里面是青蛙苍蝇,还有各色各种不知名的昆虫。
这屋子里,家具是浅灰色的,窗帘等等是绿色的,外面是客厅和饭厅打通的一大间,一
切都是蓝色的,色调虽然有深浅,而调和起来,觉得十分悦目。
客人参观完毕,在客厅坐下之后,新娘子才从厨房后面走出来,穿着一件浅红色的衣
服,装束雅淡,也未戴任何首饰,面庞和相片上差不多,只是没有戴眼镜,说不上美丽,但
自有一种凝重和蔼的风度。她和我们一一握手寒暄,态度自然,口齿流利,把我们一班单身
汉,预先排练好的一套闹新房的话,都吓到爪洼国里去了。
席上新娘子和每一个人谈话,大家都不觉得空闲。L本来话少,只看着我们笑。我们都
说:“L太太,您应当给L一点家庭教育,教他多说一点话。”她笑说:“恐怕是我说的话
太多,他就没有机会出头了。”——席散大家有的下围棋,有的玩纸牌,L太太很快的就把
客人组织起来,我是不大会玩的,就和这一对新夫妇,在廊上看月闲谈。我说:“L太太,
不怕你恼,我看你的家庭布置,简直像个学文学的人,有过审美训练的。”她谦逊了几句,
又笑说“我有几个学美术、文学的女友,在本行上造诣都很好,但一进入她们的家门屋门,
×先生,真是如你所说的,像个学科学的人的家庭……”我觉得不好意思,才要说话,她赶
紧笑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是说,审美观念,有时近乎天生,这当然也不是说我真有审
美的观念,我只是说所学的与所用的,有时也不一致。”从此又谈到文学,这是我的本行,
但L太太所知道的真是不少,欣赏力也很高,我们直谈到牌局棋局散后,又吃了点冰淇淋才
走。
L太太每天下午,同L先生到实验室,下课后,他们二位常常路过我们的宿舍,就邀我
去晚饭。大厨房里的菜,自然不及家庭里的烹调,我也就不推却,只有时送去点肉松、醉
蟹、糖果饼干之类,他们还说我客气。
冬夜,他们常常生起壁炉,饭后就在炉边闲谈。我教给他们喝一点好酒,抽一点好烟,
他们虽不拒绝,却都不发生兴趣。L太太甚至于说我的吃酒抽烟,都是因为没有娶亲的原
故,因而就追问我为什么不娶亲,我说:“L太太,你真是太清教徒了,你真没有见过抽烟
喝酒的人,像我这样饭前一杯酒,饭后一支烟,在男人里面,就算是不充分享受我们的权利
的了。至于娶亲,我还是那一句老话,文章既比人坏,老婆就得比人家好,而我的朋友的老
婆,一个赛似一个的好,叫我哪里去找更好的?一来二去,就耽误了下来,这不能怪
我……”L太太笑得喘不过气来,L就说:“别理他,他是个怪人!只要他态度稍微严肃一
些,还怕娶不到老婆?恐怕真正的理由,还是因为他文章太好的缘故。”
L太太真是个清教徒,不但对于烟酒,对于其他一切,也都有着太高而有时不近人情的
理想,虽然她是我所见到的,最人性最女性的女人。比如说,她常常赞美那些太太死后绝不
再娶的男人,认为那是爱情最贞坚的表现,我听她举例不止一次。有一次是除夕,大家都回
去过年——我的家那时还在上海,也不想进城去玩——L夫妇知道我独在,就打电话来请我
吃火锅。饭后酒酣耳热,灯光柔软,在炉边她又感慨似的,提起某位老先生,在除夕不知多
么寂寞,他鳏居了三十年,朝夕只和太太的照片相伴,是多么可爱可敬的一个老头子啊!
我站了起来,把烟尾扔在壁炉里,说:“对不起,L太太,这点我是对自己不忠诚,不
真挚的反映,我说一句不怕女人生气的话,这就是虚荣心充分的暴露;而且就事实上说,凡
是对于结婚生活,觉得幸福美满的人,他的再婚,总比其他的人,来得早些。习惯于美满家
庭的人,太太一死,就如同丧家之犬,出入伤心,天地异色,看着儿女痛哭,婢仆怠惰,家
务荒弛,他就完全失了依据。夜深人静,看着儿女泪痕狼藉,苍白瘦弱的脸,他心里就针扎
似的,恨不得一时能够追回那失去的乐园……”这时L太太不言语了,拿手绢擤了擤鼻子。
我说:“反过来,结婚生活不美满的人,太太死了,他就如同漏网之鱼,一溜千里,他
就暂时不要再受结婚生活的束缚,先悠游自在的过几年自由光阴再说。所以,鳏夫的早日再
婚,是对于结婚生活之信任,是对于温暖家庭的热恋,换句话说,也就是对于第一位夫人最
高的颂赞。再一说,假如你真爱你的丈夫,在自己已成槁木死灰之时,还有什么虚荣,什么
忌妒,你难道忍心使他受尽孤单悲苦,无人安慰的生活?
而且,假如你的丈夫真爱你,也不会因为眼前有了一个新人,就把你完全忘掉。《红楼
梦》里的藕官,就非常的透彻这道理,人家问她,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她说:
‘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不过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
了。’所以她虽然一和蕊官碰在一起,就谈得‘热剌剌的丢不下’,而一面还肯冒大观园之
不韪,‘满面泪痕’的在杏子荫中,给死了的药官烧纸,这一段故事,实在表现了最正常的
人情物理!听不听由你,我只能说,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对于一个男人的品评,决不因为他
妻死再娶,就压低了他的人格。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决不在我生前,强调再婚男人之不足
取……”
大概是有了点酒意,我滔滔不绝的说下去,这是我和L太太不客气的辩论之第一次。她
虽然不再提起,但我知道她并不和我完全同意。
一年以后,有件事实,却把她说服了。
从前和我们同住的T,也是和L同年结婚的,他们两家住的极近。T太太也是一位极其
温柔和蔼的女人,和L太太很合得来。T夫妇的情好自不必说。一年以后,T太太因着难
产,死在医院里,T是哭得死去活来。L太太一边哭,一边帮他收拾,帮他装殓,帮他料理
丧事,还帮他管家。那时L太太的儿子宝弟诞生不久,她也很忙,再兼管T的家事,弄得劳
瘁不堪。最后她到底把T太太的妹妹介绍给T先生,促他订婚,促他成礼,我在旁边看着,
觉得十分有趣,因此在T二次结婚的婚筵后,我同L夫妇缓步归来,我笑着同L太太说:
“假如你觉得男人人格的最高标准,是妻死不娶,你就不应当陷T于不义。”她却眼圈
红了,说:“×先生,请你不要再说了吧!”她的下泪,很出我意外,我从此就不再提。
但对于我之不娶,她仍是坚决的反对,这也许是她的报复,因为我不能反驳她。他们的
儿子宝弟刚会说话,她就教他叫我“老丈人”。直至抗战那年,我离开北平,九岁的宝弟,
和我握别的时候,还说:“老丈人,你回来的时候,千万要把你的女儿,我的太太带了回
来!”
他问我要女儿,别说一个,要两个也容易,但我的太太还没有影子呢。
士。)我的学生
S是在澳洲长大的——她的父亲是驻澳的外交官——十七岁那年才回到祖国来。她的祖
父和我的父亲同学,在她考上大学的第二天,她祖父就带她来看我,托我照应。她考的很
好,只国文一科是援海外学生之例,要入学以后另行补习的。
那时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我留她的祖父和她,在我们家里吃茶点。我陪着她的祖父谈
天,她也一点不拘束的,和我们随便谈笑。我觉得她除了黑发黑睛之外,她的衣着,表情,
完全像一个欧洲的少女。她用极其流利的英语,和我谈到国文,她说:“我曾经读过国文,
但是一位广东教师教的,口音不正确……”说到这里,她极其淘气的挤着眼睛笑了,“比如
说,他说:‘系的,系的,萨天常常萨雨。’你猜是什么意思?她是说:‘是的,是的,夏
天常常下雨’你看!”她说着大笑起来,她的祖父也笑了。
我说:“大学里的国文又不比国语,学国语容易,只要你不怕说话就行。至于国文,要
能直接听讲,最好你的国文教授,能用英语替你解说国文,你在班里再一用心,就行了。”
她的祖父就说:“在国文系里,恐怕只有你能用英语解说国文,就把她分在你的组里
吧,一切拜托了!”我只得答应了。
上了一星期的课,她来看我,说别的功课都非常容易,同学们也都和她好,只是国文仍
是听不懂。我说:“当然我不能为你的缘故,特别的慢说慢讲,但你下课以后,不妨到我的
办公室里,我再替你细讲一遍。”她也答应了。从此她每星期来四次,要我替她讲解。真没
看见过这样聪明的孩子,进步像风一样的快。一个月以后,她每星期只消来两次,而且每次
都是用纯粹的流利的官话,和我交谈。等到第二学期,她竟能以中文写文章,她在我班里写
的“自传”长至九千字,不但字句通顺,而且描写得非常生动。这时她已成了全校师生嘴里
所常提到的人物了。
她学的是理科,第二年就没有我的功课,但因为世交的关系,她还常常来看我。现在她
已完全换了中服,一句英语不说,但还是同欧美的小女孩儿一样的活泼淘气。她常常对我学
她们化学教授的湖南腔,物理教授的山东话,常常使全客厅的人们,笑得喘不过气来。她有
时忽然说:“×叔叔,我祖父说你在美国一定有位女朋友,否则为什么在北平总不看见你同
女友出去?”或说:“众位教授听着!我的×叔叔昨天黄昏在校园里,同某女教授散步,你
们猜那位女教授是谁?”
她的笑话,起初还有人肯信,后来大家都知道她的淘气,也就不理她。同时,她的朋友
越来越多,课余忙于开会,赛球,骑车,散步,溜冰,演讲,排戏,也没有工夫来吃茶点
了。
以后的三年里,她如同狮子滚绣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