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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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种风俗习惯,说到我的祖父,我的童年……她忽然说:“你为什么不写一本自传,把这些
都详细的描写下来,这对于我们外国人,一定是很有价值的。你赶紧写,我替你翻译。”我
谢了她,说:
“难得你如此热心,我回国后就开始,希望你不厌烦才好。”
我回国后不到一个星期,中日战事就爆发了。在迁徙流离之中,我始终找不到写长篇文
字的时间。去年夏天又得到了乌福女士自杀的消息,写自传的兴趣,也就减到零度。
不过和几个学优生学、社会学的朋友谈起,他们仍是鼓励我写,他们说一个人的遗传和
环境,和他个人的理想与成就,是有种可寻迹的关系的,客观地写了出来,无论好坏,都有
历史上的价值。我想想倒也不错,我是生在庚子年后,中国的一切,都有极大的转变,假若
只把自己当做一条线索,来联络起四十年来周围一切的事实,也许可以使后人在历史之外,
得到一个更生动更详尽的参考。而且在不以自己为中心的描写之中,也许使“渺小”的我,
敢于下笔。
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写,一则在抗战期间,故乡隔绝,许多有关的文献都找不
到——例如祖父和父亲的年谱——二则有些朋友预先断定到这本自传的失败,说是关于有些
事件,也许不会写得太详细,太忠实,不过我仍想尝试,也许等到文献易于收集,同时自己
年纪再大一点的时候,我能够更从容,更准确更客观的写了下来,使人知道在抗战以前四十
年中一个小小生命的社会背景。
因着蓬子先生的来稿,特自述我的愿望如上。三十一年三月二十八夜,歌乐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文坛》1942年5月第3期。)《蜀道难》序
《蜀道难》是西南联大教授罗莘田先生,在民国三十年五月至八月,自云南昆明至四川
东川西川和川南旅行的游记。他的游伴有梅月涵校长和郑毅生教授。行期三个月,所用的交
通工具有九种,参观的学术机关十余处,会到的老友新交更是不计其数。无怪他写来洒洒七
八万言,有声有色了。
我和罗莘田先生熟识,是在民国二十七年秋日。那年我们自北平南下,罗太太托我们带
几套寒衣,到了昆明,把寒衣送出,罗先生就同陈雪屏先生来访。文藻和罗先生是旧友重
逢,当然高兴,那天谈话相当的多,我才得机会充分领教罗先生的言论丰采。自那时起我们
过往很密,能够把罗先生加在我们知友的名单上,我觉得是非常荣幸。
罗先生是北平人,充满着燕赵的气息:诚恳,忠直,富于正义感,同时三十多年的读
书,又把他造成一个纯粹的学者。恬淡洒落,霁月光风。同文藻谈起文字语言来,若非有人
制止,他可以达旦不寐,和我提到诗词歌曲,也是眉飞色舞,有时还引吭高歌,大有“唾壶
击缺”之概。但他也能同小孩到山下积水池边“打水漂儿”,也能同厨娘灶婢谈北方小吃。
罗先生一到我们家里,真是上下腾欢,这种秋月春风般的人格,现在是不多见的。
这篇游记里,便充分的表现了罗先生的人格;三个多月困难的旅途,拖泥带水,戴月披
星,逢山开路,过水搭桥,还仓皇的逃了好几次警报,历尽了抗战期中旅行的苦楚,可是他
的豪兴一点不减,他研究了学术,赏玩了风景,采访了民俗,慰问了朋友。路见不平,他愤
激而不颓丧;遇见了好山水人物,他又欣赏流连,乐而忘返。这篇游记,显然不是一个“回
忆”,一个“心影”,而是从他精密详细的日记里扩充引申出来的,读之不厌其长,惟恐其
尽!我以为将来若有人要知道抗战中期蜀道上某时某地的旅途实情,学术状况,人物动态
的,这是一本必读的书籍。
承罗先生嘱为《蜀道难》写序,我真是受宠若惊。我以为人生有三大乐事:一、朋友,
二,读书,三、旅行。罗先生与我有同感,假如最近的将来,罗先生在读书之余,能再出来
旅行一次,使忝居友末者,又得亲其言论丰采,这不止是我一个人的希望了。一九四二年十
一月二十四日,歌乐山,潜庐。再寄小读者通讯一
亲爱的小朋友:
今天真是和你们重新通讯的光明的开始,山头满了阳光,日影从深密的松林中,穿射过
来,幻成几根迷镑的光柱。晴光中,一双翠鸟,低贴着潭水飞来,娇婉的叫了几声,又掠入
满缀着红豆的天青丛里。岩下远近的青峰,隔着淡淡的云影,稳静的重叠的排立着。嘉陵
江,绿锦似的,宛宛的向东牵引。隔江的山城,无数淡白的屋顶,错杂的隐在淡雾里。眼前
一切,都显出安静,光明和欢喜。
这正是象征着我这时的心境!自从民国十二年开始和小朋友通讯,一转眼又是二十年
了。在这两次通讯中间,我又以活跃的童心,走了一大段充满了色,光,热的生命的旅途。
我做了教师,做了主妇,又做了母亲。我多读了几本书,多认识了几个朋友,多走了几
万里国内国外的道路。这二十年的生命中虽没有什么巨惊大险,极痛狂欢,而在我小小的心
灵里,也有过晓晴般的怡悦,暮烟般的怅惘,中宵梵唱般的感悟,清晨鼓角般的奋兴。许多
事实,许多心绪,可以告诉给我的最同情的小朋友的,容我在以后的通讯里,慢慢的来陈
述。
小朋友,这些年里,我收到你们许多信件,细小端楷的字迹,天真诚挚的言词,每次开
函,都使我有无限的感谢和欢喜。为了这些信件,这几年来,我在病榻上,索居中,旅途
里,永远不曾感到寂寞,因为我知道有这许多颗天真纯洁的心,南北东西的在包围追随着
我!
因此,在民国三十二年元日,我借了大公报的篇幅,来开始答谢我的小读者。这通讯将
不断的继续下去,希望因着更多的经验,我所能贡献给小朋友的,比从前可以更宽广深刻一
些。
愿这第一封信,将我的开朗欢悦的心情,带给每个小读者!
愿抗战后的第六个新年,因着你们,而更加快乐,更见光明!你的朋友冰心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歌乐山。通讯二
小朋友:
今天让我们来谈“友谊”。
友谊是人我关系中最可宝贵的一段因缘——朋友虽列于五伦之末,而朋友的范围却包括
得最广,你的君,臣,(现在可以说是领袖,上司)父,子,兄,弟,夫,妇,同时都可以
是你的朋友。
朋友是不分国籍,不限年龄,不拘性别的;只要理想相同,兴趣相近,情感相洽,意气
相投的人,都可以很坚固的联结在一起。世界上有多少崇高理想的实现,艰巨事业的创立,
伟大艺术的产生,都是一班志同道合的朋友,共同努力,相互切磋的结果。这种例子,在中
外古今的历史上,是到处可以找到的。
同时,不但相似相同的人格,容易成为朋友,而朋友往往还是你空虚的填满,缺憾的补
足,心灵的加深——你自己率直豪爽,你更佩服你朋友的谦退深沉;你自己热情好动,你更
欣赏你朋友的冲淡静默;你自己多愁善病,你更羡慕你朋友的健硕欢欣。各种不同的人格,
如同琴瑟上不同的弦子,和谐合奏,就能发出天乐般悦耳的共鸣。
交友是一种艺术。
热情,活泼,而富于同情心的人,常常能吸引许多朋友,而磁石只吸引着钢铁,月亮只
吸引着海潮。
你能择友,则你的朋友将加倍的宝贵你的友情。
不要只想你能从朋友那里得到什么,也要想你的朋友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肯耕种的才有收获,能贡献的才配接受。
友谊是宁神药,是兴奋剂。
使你堕落,消沉的,不是你的好朋友。同时也要警惕,你是否在使你的朋友奋兴,向
上?
友谊是大海中的灯塔,沙漠里的绿洲。
当你的心帆飘流于“理”“欲”的三叉江口,波涛汹涌,礁石嶙峋,你要寻望你朋友的
一点隐射的灵光,来照临,来指引。当你颠顿在人生枯燥炎热的旅途上,你的辛劳,你的担
负,得不到一些酬报和支持的时候,你要奔憩在你朋友的亭亭绿荫之下,就饮于荡涤烦秽的
甘泉。
古人有句说:“最难风雨故人来”,——不但气候上有风雨,心灵上也有风雨!
你的心灵曾否走失于空山荒野之中,风吹雨打,四顾茫茫,忽然有你的朋友,开启了
“国情”的柴扉,延请你进入他“爱”的茅庐,卸去你劳苦的蓑衣,拭去你脸上的泪雨,而
把你推坐在“友情”的温暖炉火之前。
同时你也常常开着同情的心门,生起友爱的炉火,在屋前掺望。
友谊中只有快乐,只有慰安,只有奋兴,只有连结。
友谊中虽然也有痛苦,古人的诗文中,不少伤逝惜别之句,然而友谊是不死的,友谊是
不因离别而断隔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得一知己,可以无恨”,这痛苦里是
没有“寂寞”的,因为我们已经享有了那些朋友的友情!“寂寞”——心灵上的孤独,才是
世界上最可怕的东西!
小朋友,在人生路上,我们虽然是孤身启程,而沿途却逐渐加入了许多同行的好伴,形
成了一个整齐的队伍,并肩携手,载欣载奔,使我们克服了世路的险峻崎岖,忘却了长行的
疲乏劳顿,我们要如何感谢人世间有这一种关系,这一段因缘?
愿你们永远是我的好朋友,假如我配,就请你们也让我做你们的好朋友。
冰心一九四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重庆。1943年再寄小读者通讯三
亲爱的小朋友:
昨夜还看见新月,今晨起来,却又是浓阴的天!空山万静,我生起一盆炭火,掩上斋
门,在窗前桌上,供上腊梅一枝,名香一炷,清茶一碗,自己扶头默坐,细细的来忆念我的
母亲。
今天是旧历腊八,从前是我的母亲忆念她的母亲的日子,如今竟轮到我了。
母亲逝世,今天整整十三年了,年年此日,我总是出外排遣,不敢任自己哀情的奔放。
今天却要凭着“冷”与“静”,来细细的忆念我至爱的母亲。
十三年以来,母亲的音容渐远渐淡,我是如同从最高峰上,缓步下山,但每一驻足回
望,只觉得山势愈巍峨,山容愈静穆,我知道我离山愈远,而这座山峰,愈会无限度的增高
的。
激荡的悲怀,渐归平靖,十几年来涉世较深,阅人更众,我深深的觉得我敬爱她,不只
因为她是我的母亲,实在因为她是我平生所遇到的,最卓越的人格。
她一生多病,而身体上的疾病,并不曾影响她心灵的健康。她一生好静,而她常是她周
围一切欢笑与热闹的发动者。
她不曾进过私塾或学校,而她能欣赏旧文学,接受新思想,她一生没有过多余的财产,
而她能急人之急,周老济贫。她在家是个娇生惯养的独女,而嫁后在三四十口的大家庭中,
能敬上怜下,得每一个人的敬爱。在家庭布置上,她喜欢整齐精美,而精美中并不显出骄
奢。在家人衣着上,她喜欢素淡质朴,而质朴里并不显出寒酸。她对子女婢仆,从没有过疾
言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