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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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写包票。”舅母思索了一会,笑着叹口气说:“这是哪儿来的事!也罢,横竖一切有你
做哥哥的负责。”我也不知道我负的是什么责任,但这交涉总算办得成功,我便一面报告了
母亲,一面分函他们两个,说:“通信吧,一切障碍都扫除了,没事别再来麻烦我!”
他们廿一岁的那年,我从国外回来,二弟已从大学里毕业,做着很好的事,拉得一手的
好提琴,身材比我还高,翩翩年少,相形之下,我觉得自己真是老气横秋了。六妹也长大了
许多,俨然是一个大姑娘了。在接风的家宴席上,她也和二弟同席,谈笑自如。夜阑人散,
父母和我亲热的谈着,说到二弟和六妹的感情,日有进步,虽不像西洋情人之形影相随,在
相当的矜持之下,他们是互相体贴,互相勉励;母亲有病的时候,六妹是常在我们家里,和
弟弟们一同侍奉汤药,也能替母亲料理一点家事。谈到这里,母亲就说:“真的,你自己的
终身大事怎样了?今年腊月是你父亲的六十大寿,我总希望你能带一个媳妇回来,替我做做
主人。如今你一点动静都没有,二弟明夏又要出国,三弟四弟还小,我几时才做得上婆
婆?”我默然一会,笑着说:“这种事情着急不来。您要做个婆婆却容易;二弟尽可于结婚
之后再出国。刚才我看见六妹在这里的情形,俨然是个很能干的小主妇,照说廿一岁了也不
算小了,这事还得我同舅母去说。”母亲仿佛没有想到似的,回头笑对父亲说:“这倒也是
一个办法。”
第二天同二弟提起,他笑着没有异议。过几天同舅母提起,舅母说:“我倒是无所谓,
不过六妹还有一年才能毕业大学,你问她自己愿意不愿意。”我笑着去找六妹。她正在廊下
织活,看见我走来,便拉一张凳子,让我坐下。我说:“六妹,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请你务
必帮一下忙。”她睁着大眼看着我。
我说:“今年父亲大寿的日子,母亲要一个人帮她作主人,她要我结婚,你说我应当不
应当听话?”她高兴得站了起来,“你?结婚?这事当然应当听话。几时结婚?对方是谁?
要我帮什么忙?”我笑说:“大前提已经定了,你自己说的,这事当然应当听话。我不知道
我在什么时候才可以结婚,因为我还没有对象,我已把这责任推在二弟身上了,我请你帮他
的忙。”她猛然明白了过来,红着脸回头就走,嘴里说:“你总是爱开玩笑!”我拦住了
她,正色说:“我不是同你开玩笑,这事母亲舅母和二弟都同意了,只等候你的意见。”她
站住了,也严肃了起来,说:“二哥明年不是要出国吗?”我说:“这事我们也讨论过,正
因为他要出国,我又不能常在家,而母亲身边又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一
下。”她低头思索了一会,脸上渐有笑容。我知道这个交涉又办成功了,便说:“好了,一
切由我去备办,你只预备作新娘子吧!”她啐了一口,跑进屋去。舅母却走了出来,笑说:
“你这大伯子老没正经——不过只有三四个月的工夫了,我们这些人老了,没有用,一切都
拜托你了。”
父亲生日的那天,早晨下了一场大雪,我从西郊赶进城来。当天,他们在欧美同学会举
行婚礼,新娘明艳得如同中秋的月!吃完喜酒,闹哄哄的回到家里来,摆上寿筵。拜完寿,
前辈客人散了大半,只有二弟一班朋友,一定要闹新房,父母亲不好拦阻,三弟四弟乐得看
热闹,大家一哄而进。我有点乏了,自己回东屋去吸烟休息。我那三间屋子是周末养静之
所,收拾得相当整齐,一色的藤床竹椅,花架上供养着两盆腊梅,书案上还有水仙,掀起帘
来,暖香扑面。我坐了一会,翻起书本来看,正神往于万里外旧游之地,猛抬头看钟,已到
十二时半,南屋新房里还是人声鼎沸。我走进去一看,原来新房正闹到最热烈的阶段,他们
请新娘做的事情,新娘都一一遵从了,而他们还不满意,最后还要求新娘向大家一笑,表示
逐客的意思,大家才肯散去。新娘大概是乏了,也许是生气了,只是绷着脸不肯笑,两下里
僵着,二弟也不好说什么,只是没主意的笑着四顾。我赶紧找支铅笔,写了个纸条,叫伴娘
偷偷的送了过去,上面是:“六妹,请你笑一笑,让这群小土匪下了台,我把他们赶到我屋
里去!”忙乱中新娘看了纸条,在人丛中向我点头一笑,大家哄笑了起来,认为满意。我就
趁势把他们都让到我的书室里。那夜,我的书室是空前的凌乱,这群“小土匪”在那里喝
酒、唱歌、吃东西、打纸牌,直到天明。
不到几天,新娘子就喧宾夺主,事无巨细,都接收了过去,母亲高高在上,无为而治,
脸上常充满着“做婆婆”的笑容。我每周末从西郊回来,做客似的,受尽了小主妇的招待。
她生活在我们中间,仿佛是从开天辟地就在我们家里似的,那种自然,那种合适。第二年夏
天,二弟出国,我和三四弟教书的教书,读书的读书,都不能常在左右,只有她是父母亲朝
夕的慰安。
十几年过去了,她如今已是五个孩子的母亲,不过对于“大哥”,她还喜欢开点玩笑,
例如:她近来不叫我“大哥”,而叫我“老头子”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41年6月20日《星期评论》第29期,署名男士,
后收入《关于女人》。)请我自己想法子的弟妇
三弟和我很有点相像,长的相像,性情也相像,我们最谈得来。我在北平西郊某大学教
书的时候,他正在那里读书,课余,我们常常同到野外去散步谈心。他对于女人的兴趣,也
像我似的,适可而止,很少作进一步的打算。所以直到他大学毕业,出了国,又回来在工厂
里做事,还没有一个情人。
六年以前,我第二次出国,道经南京,小驻一星期,三弟天天从隔江工厂里过来陪我游
玩。有一个星期日,一位外国朋友自驾汽车,带我们去看大石碑,并在那里野餐。原定是下
午四点回来,汽车中途抛了锚,直到六点才进得城门。三弟在车上就非常烦躁不安,到了我
的住处,他匆匆的洗了澡,换了一身很漂亮的西装,匆匆的又出去。我那时正忙,也不曾追
问。直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在巴黎,忽然得他一封信,说:
“大哥,告诉你一件事,我已经订了婚。不久要结婚了。……
记得我们去年逛大石碑的一天吧,就在那夜,我和她初次会面。……我们准备六月中旬
结婚,婚后就北上。你若是在六月底从西伯利亚回来,我们可在北平车站接你。……巴黎如
何?有好消息否?好了,北平见!”我仔细的看了他信中附来的两人合照的相片,匆匆的写
了一张卡片,说:“我妒羡你,居然也有了心灵的归宿!巴黎寂寞得很,和北平一样,还是
你替我想想法子吧。”我又匆匆的披上大衣,直走到一家大百货商店,买了一套银器,将卡
片放在匣里,寄回南京去。
在北平车站上,家人丛中,看见了我的三弟妇,极其亲热的和我握手,仿佛是很熟的朋
友,她和我并肩走着。回头看见大家的笑容,三弟尤其高兴,我紧紧的捏着他的手,低声
说:“有你的!”
他们先在城里请过了客,便到西郊来休息。我们那座楼上,住的都是单身的男教授,
“女宾止步”;我便介绍他们到我的朋友×家里去住。×夫妇到牯岭避暑去了,那房子空
着,和我们相隔只一箭之遥。他们天天走过来吃饭,饭后我便送他们到西山去玩。三弟妇常
说:“大哥,你和我们一起去吧。”
我摇头说:“这些都是我玩腻了的地方,怪热的,我不想去。
而且我也不是一个傻子!”三弟就笑说:“别理他,他越老越怪。我们自己走吧!”
逛够了西山,三弟就常常说他肚子不好,拒绝一切的应酬,天晓得他是真病假病——我
只好以病人待他,每日三餐,叫厨子烤点面包,煮点稀饭,送了过去。他总是躺在客厅沙发
上,听三弟妇弹琴。我没事时也过去坐坐,冷眼看他们两个,倒是合适得很,都很稳静,很
纯洁,喜欢谈理想,谈宗教,以为世界上确有绝对的真、善、美。虽然也有新婚时代之爱娇
与偎倚,而言谈举止之间,总是庄肃的时候居多,我觉得很喜欢他们。
有一次,三弟妇谈起他们的新家庭,一切的设备,都尽量的用国货,因而谈到北平仁立
公司的国货地毯,她认为材料很好,花样也颇精致,那时我有的是钱,便说要去买一两张送
给他们。我们定好了日子,一同去挑选。他们先进城去陪父亲,我过一两天再去。我还记
得,那是芦沟桥事变之前一天,我一早进城去,到了家里,看见一切乱哄哄的,二弟和二弟
妇正帮忙这一对新夫妇收拾行李,小孩子们拉着新娘子的衣服,父亲捧着水烟袋,愁眉不展
的。原来正阳门车站站长——是我们的亲戚——早上打电话来,说外面风声不稳,平浦路随
时有切断的可能,劝他们两个赶紧走,并且已代定了房间。我愣了一会,便说:“有机会走
还是先走好,你的事情在南京,不便长在北方逗留,明年再来玩吧。”我立刻叫了一部汽
车,送他们到车站,我把预备买地毯的一卷钞票,塞在三弟妇的皮包里,看着他们挤上了火
车,火车又蠕蠕的离开了车站,心里如同做了一场乱梦。
他们到了南京,在工厂的防空洞里,过了新婚后的几个月。此后又随军撤退,溯江而
上,两个人只带一只小皮箱。我送给他们的一套银器,也随首都沦陷了,地毯幸亏未买!而
每封他们给我的信,总是很稳定,很满足,很乐观,种种的辛苦和流离,都以诙谐的笔意出
之。友人来信,提到三弟和他的太太在内地的生活,都说看不出三弟妇那么一个娇女儿,竟
会那样的劳作。他们在工厂旁边租到一间草房,这一间草房包括了一切的居室。炎暑的天气
中,三弟妇在斗室里煮饭洗衣服,汗流如雨,嘴里还能唱歌。大家劝她省点力气,不必唱
了,她笑说:“多出一点气,可以少出一点汗。”这才是伟大的中华儿女的精神,我向她脱
帽!
他们新近得了一个儿子,我写信去道贺,并且说:“你们这个孩子应当过继给我,我是
长兄!”他们回信说:“别妄想了,你要儿子,自己去想法子吧!”他们以为我自己就没有
法子了。“好,走着瞧吧!”
男士,后收入《关于女人》。)使我心疼头痛的弟妇
提到四弟和四弟妇,真使我又心疼,又头痛。这一对孩子给我不少的麻烦,也给我最大
的快乐。四弟是我们四个兄弟中最神经质的一个,善怀、多感、急躁、好动。因为他最小,
便养得很任性,很娇惯。虽然如此,他对于父母和哥哥的话总是听从的,对我更是无话不
说。我教书的时候,他还是在中学。他喜欢养生物,如金鱼、鸽子、蟋蟀之类,每种必要养
满一百零八只,给它们取上梁山泊好汉的绰号。例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