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作品集-第1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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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牧师坐立的背影。时间是过了三年,毕牧师例假回国,他从海外重来时,已同着一位年轻
活泼的牧师夫人。学生们的幻像,渐渐的消灭了下去,施女士的玫瑰色的衣服,和毕牧师的
背影,也不再掩映于校园的红花绿叶之间。光阴是一串骆驼似的,用着苯重的脚步,慢慢地
拖踏了过去,施女士浅黄色的头发,渐渐的转成灰白。小楼中陆续的又来了几个年轻活泼的
女教员,作了学生们崇拜敬爱的对象。施女士已移居在校外的一条小胡同里,在那里,她养
着一只小狗,种着些花,闲时逛隆福寺,厂甸,不时的用很低的价钱,买了一两件古董,回
来摆在书桌上,墙炉上,自己看着,赏玩着,向来访的学生们朋友们夸示着。春日坐在花
下,冬夜坐守墙炉,自己觉得心情是一池死水般的,又静寂,又狭小,又绝望,似乎这一生
便这样的完结了。
淑贞,一朵柳花似的,飘坠进她情感的园地里,是在一年的夏天。淑贞的父亲王先生,
是前清的一个秀才,曾做过某衙门的笔帖式,三十年来,因着朋友的介绍,王先生便以教外
国人官话为业,第二个学生便是施女士。施女士觉得王先生比别个官话先生都文雅,都清
高。除了授课之外,王先生很少说些不相干的应酬话,接收束修的信封的时候,神气总是很
腼腆,很不自然,似乎是万分无奈。年时节序,王先生也有时送给她王太太自己绣的扇袋之
类,上面绣的是王太太自己做的诗句。谈起话来施女士才知道王太太也是一个名门闺秀,而
且他们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十五年前的一个冬天,王先生告了十天的假,十天以后回来,王先生的神情极其萧索,
脸上似乎也苍老了许多。说起告假的情由来,是在十天之中,王太太由肺病转剧而去世,而
且是已经葬了,三岁的女儿淑贞,暂时寄养在姥姥家里。
自那时起,王先生似乎是更沉默更忧闷了,幽灵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轻得像吹过枯叶
的秋风。施女士觉得很挂虑,很怜惜他,常常从谈话中想鼓舞起王先生的意兴,而王先生总
仍然是很衰颓,只无力的报以客气的惨笑。十年前的一个夏天,王先生也以猝然中暑而逝
世。
从王先生的邻里那里得到王先生猝然病故的消息,施女士立刻跟着来人赶到王家去,这
是她第一次进王家门,院子中间一个大金鱼缸,几尾小小的金鱼在水草隙里穿游。鱼缸四围
摆着几盆夹竹桃。墙根下几竿竹子,竹下开着几丛野茉莉。进了北屋,揭开竹帘鸦雀无声,
这一间似乎是书屋,壁架上堆着满满的书,稀疏的挂几幅字画,西边门上,挂着一幅布帘,
施女士又跟着来人轻轻的进去,一眼便看见王先生的遗体,卧在炕上,身上盖着一床单被,
脸上也蒙着一张白纸,炕沿上一个白发老太太,穿着白夏布长衣,双眼红肿,看见施女士,
便站了起来。经了来人的介绍,施女士认识了王先生的岳母黄老太太,黄老太太又拉起了炕
头上伏着的一个幽咽的小姑娘,说:“这是淑贞。”这个瘦小的,苍白的,柳花似的小女
儿,在第一次相见里,衬着这清绝惨绝的环境和心境,便引起了施女士的无限的爱怜。
王先生除了书籍字画之外,一无所有,一切后事,都是施女士备办的。葬过了王先生,
施女士又交给黄老太太一些钱,作为淑贞的生活费和学费,黄老太太一定不肯接受,只说等
到过不去的时候,再来说。过了两三个月,施女士不放心,打听了几个人,都说是黄家孩子
很多,淑贞并不曾得到怎样周到的爱护,于是在一个圣诞的前夜,施女士便把淑贞接到自己
的家里来。
窗外微月的光,轻轻的盖着积雪。时间已过夜半,那些唱圣诞喜歌的学生们,还未曾来
到。窗口立着的几条红烛,已将燃尽,翱翱的落下了等待的热泪。炉火的微光里,淑贞默然
的坐在施女士的椅旁,怯生的苍白的脸,没有一点倦容,两粒黑珠似的大眼,嵌在瘦小的脸
上,更显得大的神秘而凄凉。
施女士轻轻的握着淑贞的不退缩也无热力的小手,想引她说话,却不知从哪里说起。从
微晕的光中,一切都模糊的时候,她觉得手里握着的不是一个活泼的小女子,却是王先生的
一首诗,王太太的一缕绣线,东方的一片贞女石,古中华的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的静默……
十年以来,在施女士身边的淑贞好像一条平流的小溪,平静得看不到流动的痕迹,听不
到流动的声音,闻不到流动的气息。淑贞身材依然很瘦小,面色依然很苍白,不见她痛哭,
更没有狂欢。她总是羞愁的微笑着,轻微的问答着,悄蹑的行动着。在学校里她是第一个好
学生,是师友们夸爱的对象,而她却没有一个知己的小友,也不喜爱小女孩们所喜爱的东
西。
“这是王先生的清高,和王太太的贞静所凝合的一个结晶!”施女士常常的这样想,这
样的人格,在跳荡喧哗的西方女儿里是找不到的。她是幽静,不是淡漠,是安详,不是孤
冷,每逢施女士有点疾病,淑贞的床前的蹀躞,是甜柔的,无声的,无微不至的。无论那时
睁开眼,都看见床侧一个温存的微笑的脸,从书上抬了起来。“这天使的慰安!”施女士总
想表示她热烈的爱感,而看着那苍白羞怯的他顾的脸,一种惭愧的心情,把要说的热烈的
话,又压了回去。
淑贞来的第二年,黄老太太便死去,施女士带着她去看了一趟,送了葬,从此淑贞除了
到学校和礼拜堂以外,足迹不出家门。清明时节,施女士也带她去拜扫王先生和王太太的
坟,放上花朵,两个人都落了泪。归途中施女士紧紧的握着淑贞的手,觉得彼此都是世界上
最畸零的人,一腔热柔的母爱之情,不知不觉的都倾泻在淑贞身上。从此旅行也不常去,朋
友的交往也淡了好些,对于古董的收集也不热心了。只有淑贞一朵柳花,一片云影似的追随
着自己,施女士心里便有万分的慰安和满足。有时也想倘若淑贞嫁了呢?……这是一个女孩
子的终身大事,幻想着淑贞手里抱着一个玉雪可爱的婴孩,何尝不是一幅最美丽,最清洁,
最甜柔的图画;而不知怎样,对于这幻像却有一种莫名的恐怖!……“倘若淑贞嫁了呢?”
一种孤寂之感,冷然的四面袭来,施女士抚着额前的白发,起了寒战,连忙用凄然的牵强的
微笑,将这不祥的思想挥麾开去。
人人都夸赞施女士对于淑贞的教养,在施女士手里调理了十年,淑贞并不曾沾上半点西
方的气息。洋服永远没有上过身,是不必说的了,除了在不懂汉语的朋友面前,施女士对淑
贞也不曾说过半句英语。偶然也有中学里的男生,到家里来赴茶会,淑贞只依旧腼腆的静默
的坐在施女士身边,不加入他们的游戏和谈笑,偶然起来传递着糖果,也只低眉垂目的,轻
声细气的。这青年人的欢乐的集会,对于淑贞却只是拘束,只是不安。这更引起了施女士的
怜惜,轻易也便不勉强她去和男子周旋。偶然也有中国的老太太们提到淑贞应该有婆家了,
或是有男生们直接的向施女士表示对于淑贞的爱慕,而施女士总是爱傲的微笑着,婉转的辞
绝了去。
淑贞十八岁毕业了中学,这年又是施女士回国的例假,从前曾有一次是把淑贞寄在朋友
家里,独自回去了的,这次施女士却决定把淑贞带了回去,一来叫淑贞看看世界,二来是减
少自己的孤寂;和淑贞一说,出乎意外的,淑贞的苍白脸上,发了光辉,说:“妈妈!只要
是跟着你,我哪里都愿意去的!”施女士爱怜的抚着淑贞的臂说,“谢谢你!我想你一定喜
欢看看我生长之地,你若是真喜欢美国呢,也许我就送你入美国的大学……”
在新英格兰的一个镇上,淑贞和施女士又相依为命的住下了。围绕着这座老屋,是一片
大青草地,和许多老橡树。那时也正是夏末秋初,橡叶红得光艳迎人,树下微微的有着潮湿
的清味,这屋子是施女士的父亲施老牧师的旧宅,很宽大的木床,高背的椅子,很厚的地
毯,高高的书架,磊着满满的书,书屋里似乎还遗留着烟斗的气味。甬道高大得似乎起着回
音,两旁壁上都挂着圣经故事的金框的图画。窗户上都垂着深色的窗帘,屋里不到黄昏,四
面便起了黯然的色影。施女士带着淑贞四围周视;书屋墙炉前的红绒软椅,是每夜施老牧师
看书查经的坐处;客厅角落里一张核桃木的小书桌子,是施老太太每日写信记帐的地方,楼
上东边一个小屋子,是施女士的寝室,墙上还挂着施女士儿时的几张照片;三层楼顶的小
屋,是施女士的哥哥雅各儿时的寝室……这老屋本来是雅各先生夫妇住着的,今年春天,雅
各先生也逝世了,雅各夫人和她的儿子搬到邻近的新盖的小屋子去,这老屋本来要出卖,施
女士写信回来,请她留着,说是自己预备带着淑贞,再过一年在故国的重温旧梦的最后的光
阴。
这老屋里不常有来访的客人,除了和施女士到礼拜堂去作礼拜外,淑贞只在家里念点
书,弹点琴,作点活计,也不常出门。有时施女士出去在教堂的集会里,演讲中国的事情,
淑贞总是跟了去,讲后也总有人来和施女士和淑贞握手。问着中国的种种问题,淑贞只腼腆
含糊的答应两句,她的幽静的态度,引起许多人的爱怜。因此有些老太太有时也来找淑贞谈
谈话,送她些日用琐碎的东西。
每星期日的晚餐,雅各太太和她的儿子彼得总是到老屋里来聚会。雅各太太是个瘦小的
妇人,身材很高,满脸皱纹,却搽着很厚的粉,说起话来,没有完结,常常使施女士觉得厌
倦。彼得是个红发跳荡的孩子,二十二岁的人,在淑贞看来,还很孩气。进门来就没有一刻
安静。头一次见面便叫着淑贞的名字,说:“你是我姑姑的中国女儿呀,我们应该做很好的
朋友才是!”说着就一阵痴笑,施女士看见淑贞局促的样子,便微微的笑说:“彼得你安静
些,别吓着我的小女儿!”一面又对淑贞说,“这是我们美国人亲密的表示,我们对于亲密
的友人,总不称呼‘先生’‘小姐’的,你也只叫他彼得好了。”
淑贞脸红一笑。
淑贞的静默,使彼得觉得无趣,每星期日晚餐后,总是借题先走,然后施女士和雅各太
太断断续续的,有一搭没一搭的谈着老话。淑贞听得倦了,有时站起倚窗外望,街灯下走着
碧眼黄发的行人,晚风送来飘忽的异乡的言语,心中觉得乱乱的,起着说不出的凄感……
有一天夜里,雅各太太临走的时候,忽然笑对淑贞说,“下星期晚你可有机会说中国话
了。我发现了这里的神学院里有个李牧师,和他的儿子天锡,在那里研究神学。我已约定了
他们下星期晚同来吃晚饭。我希望这能使你喜欢。”淑贞抬起头来看着施女士,施女士便
说,“我在神学院的图书馆里,也看见了他们几次。李牧师真是个慈和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