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的城堡-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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度警觉的理性思维严密地监控着整个过程,绝对不敢有半点放松,让未经提纯的形象直接进人成品构造。但这种纯净的产品又给艺术家自身带来消除不了的疑虑,使他感到一切都毫无意义、多余,不应该存在。对于世俗的这种拒绝又依存的状态,是艺术家内心的最大矛盾,也是他那无穷的痛苦、烦恼和自我折磨产生的根本原因。什么是纯而又纯的艺术呢?纯的顶点只能是虚无,但艺术又并不是虚无,它是实实在在的生命的体验,只不过这种体验透出强烈的虚无感罢了。因为生的本质是死。
从地洞建造的第一天起,“我”就在进行着向着自身本质复归的不懈的努力。我不停地抽空自己,调动起非理性的狂想,在地洞内造出那些最不可思议的建筑,以此来同外界也就是同我的肉体对抗。当然在这种黑暗的无尽头的劳动中,我仍然呼吸着通过曲折的地道涌来的外面的新鲜空气,否则我将窒息而死。我对于我的所有作品一律持有无比挑剔的眼光,我要求它们全都要抹去世俗的痕迹,全都要透出“见不得人”的虚无倾向。为此我不断地修改我的营造计划,使本来就十分脆弱的建筑变得更脆弱,更难以理解。我设想出各式各样的敌人,设身处地地想象它们的活动,然后在建造中努力使自己的作品能与它们抗衡。我一直致力于让地洞达到彻底的宁静,任何外界的噪音均是我的死敌。为了清醒地衡量我的劳动的价值,我甚至走出地洞,站在世俗的嘈杂声中用理性来分析它。但理性也不完全可靠,身处外界的分析并不能让我完全放心;有些东西是理性无能为力的,一味依赖理性的后果是可怕的,何况理性分析最终给我带来的也只是绝望。所以我在绝望中又重新进入了地洞,暂时将外界的那些危险的噪音摆脱在身后。然而在盲目中进入地洞,靠自己的本能来工作,这本身就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举动啊!失去了身处外界的那种清醒,我又怎能判断自己是否在做着有益的工作呢?即使我不管不顾地确信自己在做着有益的工作,将每一点破坏宁静的威胁全消除了,我自己也仍然得不到宁静。为什么呢?只因为在这样的时候,一种新的骚扰又开始了,它来自地洞的内部,地底下的深处,也许它是虚无本身的威胁,它要毁掉我的所有作品的意义。是啊,如果最后的灭亡防范不了,为什么还要煞费苦心努力呢?有好多次,我控制不了要毁掉我的创造物的冲动——它们在防范的用途上太脆弱、太见不得人了!我对它们大加修改,企图在理性指导下赋予它们意义,对原先那种不着边际的努力来一次彻底的反动。现在我要朝这个明确的目的努力,我要用我的完美的防范措施来抵御地底那头怪兽的进攻,我要使我的作品无懈可击!我将从前的作品重建,将已挖出的洞沟镇上,修修补补,按脑子里的狂想加固工程,又反复无常地半途而废。这样做后的结果不是威胁消失了,而是威胁更近、更可怕了,简直就像立刻要短兵相接似的。但是怎能不工作呢?难道束手就擒吗?难道花费了终生紧张劳动建立起来的地洞,只是一件毫无意义的劳什子吗?我决不能让这样的悲剧发生!我只要避开那头怪兽,从此再听不到它弄出的响声,地洞就依然对我具有无穷的意义。当然为达到这个目的,我就得竭尽全力继续工作……
营造的过程给人的强烈印象是:有——无——有——无。“我”在两极之间发疯地赶来赶去。这种状况是由艺术的本质造成的:即,作品是对纯净(死)的渴望,作品的立足点却是生命;作品是非理性的狂想,这种想象却是在理性的钳制下进行;作品排斥一切世俗的眼光,却又始终向世俗敞开;创作的过程充满了永生的企图,却终究只能半途而废;每一种努力均是向着完美,结果却是残缺。我自愿地、鬼迷心房地选择了这样一种生存方式,为抵御世俗的入侵和虚无的威胁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到底我是为了什么呢?如果真是为了内心的宁静,地洞给我带来的根本不是宁静,而是无穷无尽的躁动和烦恼啊。当然我不是为了自己的安宁来造地洞的。想当初我造地洞只是为了有一个藏身之地,为了证实我存在的理由,因为生死两界都不收留我,我都没有充分的理由在那里面停留。可地洞一造起来就不再仅仅是藏身之地了,它自给自足,给我提供了无限追求的可能性。我那无法遏制的异想天开膨胀起来,使我在被迫的同时主动地发挥出自己的能量。我要在有与无,生与死的边界上造出最为奇异的建筑物,它同时具有两界的特点,能够将两个领域沟通,而这种沟通,是我终生的追求。我也知道这种沟通最终是不可能实现的,但我可以通过我的努力去接近那种意境,况且,这种自己充当造物主的特殊工作具有多么大的诱惑性和挑战性啊!这种高级的精神生活,给我带来常人所难以想象的幸福感。在我身后留下的那些残缺建筑,无一不是终极之美的浓缩,无一不向观看者倾诉着人类永生的渴望,它们也许会唤起观看者同样的渴望吧。
1998年1月7日,英才园
阴郁的生存处境之歌
——解读《乡村医生》
医生的职务是为病人看病,即一种延缓死亡的工作。而医生本人,也清醒地处在面对死亡拖延生命的处境之中,在这种处境里他几乎寸步难行。一方面,周围的一切(尤其是他的内心)是那么的阴郁、绝望,他快被彻底压垮了;另一方面,他既然是一个医生,必然会有所行动。他不知道行动的动力是从何而来的(“人从来不知道会在自己家里发现些什么”)。但他清楚地感到,那动力总是与恶相联,即,只要行动就会有恶来相伴。意识到了恶,医生还是不得不行动——只因为他是一名医生。于是被神奇的力驱动着,医生一次又一次驾车上路,像是被迫,却又明明是自愿。
这一次也不例外,由于响起了急诊的铃声(尘世生活邪恶的召唤),医生就开始了行动。他的行动在家中引发了一桩罪恶。目睹了恶而无可奈何的医生,被那两匹强壮的、象征原始之力的大马带到了病人家。病人家里有病孩、病孩的父母和姐姐。由他们双方构成的矛盾正是医生本人灵魂的镜子:病孩要死,父母和姐姐要他活。当医生站在病孩的立场时,他深感父母和姐姐是多么的愚顽、偏狭和浅薄,他们要他做那不可能做到的事——战胜死亡,他们的恳求和决心令人厌恶。然而马的焦虑的嘶叫促使他进入纵深的反省,他接下去又为父母与姐姐的世俗之情所动,走过去为病孩装模作样地检查,打算欺骗敷衍他们。马又一次嘶叫起来,灵魂的探索更加深入。终于,他发现了致命的伤口,也发现病孩原来在用生命滋养一种有着白色小头的虫子。是的,他用自己的肉喂养着这些丑恶的小虫,并且不想改变,他必死无疑。医生对于家人们的恳求更加厌恶了,然而还是不得不行动。作为一名医生,只要活着,就要去做那不可能有结果的事,虽然他“只不过是一名医生。’宁是,被家人们和村里人脱掉了衣服、按倒在病床上的医生,终于达到了灵魂探索的最后阶段——体验死亡。脱掉衣服意味着豁出去活一回。他在这种最真实的活的体验之际向病孩道出了真情,这就是病孩的一生是有价值的,他身上那美丽的伤口正是他尽情活过了的标志,他令人羡慕。在这充亡的灵床上,医生与病人就这样交流过了;然后一个在安息中去了彼岸,另一个还得在人生的荒野中继续挣扎,坐着尘世的马车,驾着神秘的、不知从何而来的马四处流浪。医生发出被骗的抱怨。但现在谁都知道了,这一职业完全是他的自愿选择。
从医生在病孩家几次大起大落的矛盾情绪的发展来看,病孩是医生本质中最核心的部分——生命的归宿之体现。他已经活过了,看透了一切,决不会再上当,他想要彻底解脱。而父母和姐姐,则体现出医生自己那顽强的生存意志,这种意志只有随着死亡的到来才会消失。所以他们明知病孩已无可救药,还横蛮地脱光医生的衣服,逼着医生再一次创造奇迹——灵床上的奇迹。奇迹随后真的发生了,临终的病孩在他的启发下悟出了生存的意义。再看看医生自己那阴暗的生活,不是也很像孩子身上那溃烂的伤口吗?愤怒、后悔、自省。自责,这些生命的虫子,也在他心灵的伤口蠕动,弄得他头晕目眩。这些虫子吸走了他的全部精力。表面上,他为无意义的职务而活;而实质上,他和病孩一样也是为虫子,为心灵上美丽如花的伤口而活。在夜间的这次奇遇中,寄生于他心灵里的虫子的每一下有力的蠕动,都使得他如此地心动神摇。
医生唉声叹气地数说,似乎一心想死,似乎再也不愿被骗,似乎一切都走到头了,其实那只是一种夸大。我们可以肯定,只要夜间急诊那骗人的铃声再次响起,又会有神秘的马匹从天而降(因为人是永远不可能搞清自己家里有些什么的),协助他再一次进行灵魂的深入探索。这是他无法逃避的命运。
他已病入膏肓,虫子在他的要害部位——心灵里面咬啮。也许是由于自己生来患着绝症,他才选择了医生的职业。这职业当然治不好病,只是一种拖延的技巧。然而那邪恶的铃声是多么地诱人啊!快作准备吧,马车会有的,马匹也会到来;一切你想要的,都会出现在眼前,即使你想要的,又是你最不想要的!
1998年11月25日,英才园
永恒的漂泊
——解读《猎人格拉库斯》
无忧无虑的猎人在群山中猎取着生活的意义,过着一种受人尊敬的生活。一个倒霉的日子到来了,他在黑森林的山上追逐一只美丽的羚羊,坠下悬崖,流尽鲜血死去了。这似乎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不平常的事发生在后面:猎人并没有真正死掉,应当在冥河行驶的帆船却逗留在尘世的河流中。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猎人格拉库斯在寂寞的小船里挨着日子;他裹着尸布,躺在地铺上,心里仔细回想着自己生前遭遇的拥桩不幸——绝了去彼岸的路,错上了这样一只小船。对尘世生活的这种反省困扰着他。在漫长的岁月中,周围的一切使他逐渐明白了,不会有任何人来帮助他,他只能独自一人挺下去。处在他的情况中,也就是处在了人类生活圈子之外;圈子内的人看不到他,找不到他,更无法理解他——因为谁也没有死过一次,因而对一个死人的事不感兴趣。在这条漫无目的,只凭冥府深处之风的推动而漂泊的小船里,生命失去了它的日常意义,只剩下孤立的模糊的欲望。猎人除了一遍又一遍地想“那件事”之外,余下的就是不断地感觉到“我在这里”。是的,“我在这里”,其他的一切,“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应该留在里瓦市还是去彼岸,那不是“我”所能知道的。从那洞口吹进来的南方的风是多么熟悉又多么陌生啊!
猎人格拉库斯所面临的是人类最难的处境——欲生不可,欲死不能。那通往天堂的悬空的大阶梯葬送了他心中的一切尘世欲望,天堂却是遥不可及,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在巨大的梯子上爬来爬去,处在不停的运动中。也许他那一次死亡真是个错误,使他从此再也没有解脱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