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斋随笔-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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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以贯之”之语,圣贤心学也,夫子以告曾子、子贡,而学者犹以为不同。
尹彦明曰:“子贡之于学,不及曾子也如此。孔子于曾子,不待其问而告之,曾
子复深喻之曰‘唯’。至于子贡,则不足以知之矣,故先发‘多学而识之’之问,
果不能知之以为然也,又复疑其不然而请焉,方告之曰‘予一以贯之’。虽闻其
言,犹不能如曾子之唯也。”范淳父亦曰:“先攻子贡之失,而后语以至要。”
予窃以为二子皆孔门高第也,其闻言而唯,与夫闻而不复问,皆已默识于言意之
表矣。世儒所以卑子贡者,为其先然“多学而识之”之旨也,是殆不然。方闻圣
言如是,遽应曰“否”,非弟子所以敬师之道也,故对曰“然”,而即继以“非
与”之问,岂为不能知乎?或者至以为孔子择而告参、赐,盖非余人所得闻,是
又不然。颜氏之子,冉氏之孙,岂不足以语此乎?曾子于一“唯”之后,适门人
有问,故发其“忠恕”之言。使子贡是时亦有从而问者,其必有以诏之矣。
○裴潜陆俟
曹操以裴潜为代郡太守,服乌丸三单于之乱。后,召潜还,美其治代之功,
潜曰:“潜于百姓虽宽,于诸胡为峻。今继者必以潜为治过严,而事加宽惠。彼
素骄恣,过宽必弛,既弛又将摄之以法,此怨叛所由生也。以埶料之,代必复叛。”
于是操深悔还潜之速。后数十日,单于反问果至。元魏以陆俟为怀荒镇将,高车
诸莫弗诵俟严急无恩,复请前镇将郎孤。魏使孤代俟,俟既至,言曰:“不过期
年,郎孤必败,高车必叛。”世祖切责之。明年,诸莫弗果杀孤而叛。帝召俟问
曰:“何以知其然?”俟曰:“高车不知上下之礼,故臣制之以法,使知分限,
而诸莫弗讼臣无恩,称孤之美。孤获还镇,悦其称誉,专用宽恕待之,无礼之人
易生骄慢,孤必将复以法裁之,众心怨怼,必生祸乱矣!”帝然之。裴潜、陆俟,
可谓知为治之道矣。郑子产戒子大叔曰:“惟有德者能以宽服人,其次莫如猛。”
大叔不忍猛而宽,是以致菅符之盗,故孔子有宽猛相济之说。乌丸、高车,不知
礼法,裴、陆先之以威,使其久而服化,必渐施之以宽政矣。后之人读纸上语,
专以鹰击毛挚为治,而不思救弊之术,无问华夷,吾见其败也。
○拔亡为存
燕乐毅伐齐,下七十余城,所存者唯莒,即墨两城耳,赖田单之力,齐复为
齐,尺寸之土无所失。曹操牧兖州,州叛迎吕布,郡县八十城皆应之,唯鄄城、
范、东阿不动,赖荀彧、程昱之力,卒全三城以待操,州境复安。古之人拔亡为
存,转祸为福,如此多矣。靖康、建炎间,国家不竞,秦、魏、齐、韩之地,名
都大邑数百,剪而为戎,越五十年矣,以今准古,岂曰无人乎哉?
○孙吴四英将
孙吴奄有江左,亢衡中州,固本于策、权之雄略,然一时英杰,如周瑜、鲁
肃、吕蒙、陆逊四人者,真所谓社稷心膂,与国为存亡之臣也。自古将帅,未尝
不矜能自贤,疾胜己者,此诸贤则不然。孙权初掌事,肃欲北还,瑜止之,而荐
之于权曰:“肃才宜佐时,当广求其比,以成功业。”后瑜临终与权笺曰:“鲁
肃忠烈,临事不苟,若以代瑜,死不朽矣!”肃遂代瑜典兵。吕蒙为寻阳令,肃
见之曰:“卿今者才略非复吴下阿蒙。”遂拜蒙母,结友而别。蒙遂亦代肃。蒙
在陆口,称疾还,权问:“谁可代者?”蒙曰:“陆逊意思深长,才堪负重,观
其规虑,终可大任,无复是过也。”逊遂代蒙。四人相继,居西边三四十年,为
威名将,曹操、刘备、关羽皆为所挫,虽更相汲引,而孙权委心听之,吴之所以
为吴,非偶然也。
○东坡罗浮诗
东坡游罗浮山,作诗示叔党,其末云:“负书从我盍归去,群仙正草《新宫
铭》。汝应奴隶蔡少霞,我亦季孟山玄卿。”坡自注曰:“唐有梦书《新宫铭》
者,云紫阳真人山玄卿撰。其略曰:‘良常西麓,原泽东泄。新宫宏宏,崇轩壒
壒。’又有蔡少霞者,梦人遣书碑铭曰:‘公昔乘鱼车,今履瑞云,躅空仰涂,
绮辂轮囷。’其末题云,五云书阁吏蔡少霞书。”予案唐小说薛用弱《集异记》
载蔡少霞梦人召去,令书碑,题云:《苍龙溪新宫铭》,紫阳真人山玄卿撰。其
词三十八句,不闻有五云阁吏之说。鱼车瑞云之语,乃《逸史》所载陈幼霞事,
云苍龙溪主欧阳某撰。盖坡公误以幼霞为少霞耳。玄卿之文,严整高妙,非神仙
中人嵇叔夜、李太白之流不能作。今纪于此,云:“良常西麓,源泽东泄。新宫
宏宏,崇轩壒壒。雕珉盘础,镂檀竦楶。碧瓦鳞差,瑶阶肪截。阁凝瑞雾,楼横
祥霓。驺虞巡徼,昌明捧。珠树规连,玉泉矩泄。灵飙遐集,圣日俯晰。太上
游储,无极便阙。百神守护,诸真班列。仙翁鹄立,道师冰洁。饮玉成浆,馔琼
为屑。桂旗不动,兰幄牙设。妙乐竞奏,流铃间发。天籁虚徐,风箫泠澈。凤歌
谐律,鹤舞会节。三变《玄云》,九成《绛雪》。易迁徒语,童初讵说。如毁乾
坤,自有日月。清宁二百三十一年四月十二日建。”予顷作广州《三清殿碑》,
仿其体为铭诗曰:“天池北阯,越领东鹿。银宫崟崟,瑶殿矗矗。陛纳九齿,阊
披四目。楯角储清,檐牙袤缛,雕牖谽閜,镂楹熠煜。元尊端拱,泰上秉箓。
绣黼周张,神光晬穆。宝帐流黄,温屏结绿。翠凤干旗,紫霓溜濆。星伯振鹭,
仙翁立鹄。昌明侍几,眉连捧纛。月节下堕,曦轮旁烛。涷雨清尘,矞云散縠。
钧籁虚徐,流铃禄续。童初渟礻辱,勾漏蓄缩。岳君有衡,海帝维倏。中边何
护,时节朝宿。飓母沦威,选欢尽5儼蔗瑁嘧永鄹!R诹涫ナ伲蚴浪
箓。”凡四十句,读者或许之,然终不近也。
○魏明帝容谏
魏明帝时,少府杨阜上疏,欲省宫人诸不见幸者,乃召御府吏问后宫人数。
吏守旧令,对曰:“禁密不得宣露。”阜怒,杖吏一百,数之曰:“国家不与九
卿为密,反与小吏为密乎?”帝愈严惮之。房玄龄、高士廉问少府少监窦德素北
门近有何营造,德素以闻。太宗大怒,谓玄龄等曰:“君但知南牙耳,北门小小
营造,何预君事耶?”玄龄等拜谢。夫太宗之与明帝,不待比似,观所以责玄龄
之语,与夫严惮杨阜之事,不迨远矣,贤君一话一言为后世法。惜哉!《魏史》
以谓:“群臣直谏之言,帝虽不能尽用,然皆优容之,虽非谊主,亦可谓有君人
之量矣。”
○汉世谋于众
两汉之世,事无小大,必谋之于众人,予前论之矣,然亦有持以藉口掩众议
者。霍光薨后,宣帝出其亲属补吏,张敞言:“朝臣宜有明言霍氏颛制,请罢三
侯就第。明诏以恩不听,群臣以义固争而后许之。今明诏自亲其文,非策之得者
也。”哀帝欲封董贤等,王嘉言:“宜延问公卿、大夫、博士、议郎,明正其义,
然后乃加爵土。不然,恐大失众心,暴平其事,必有言当封者,在陛下所从,天
下虽不说,咎有所分,不独在陛下。前成帝初封淳于长,其事亦议。谷永以长当
封,众人归咎于永,先帝不独蒙其讥。”哀帝乃止。是知委曲迁就,使恩出君上,
过归于下,汉代多如此也。
○国朝会要
国朝《会要》,自元丰三百卷之后,至崇宁、政和间,复置局修纂。宣和初,
王黼秉政,罢修书五十八所。时《会要》已进一百十卷,余四百卷亦成,但局中
欲节次觊赏,故未及上。既有是命,局官以谓若朝廷许立限了毕,不过三两月可
以投进,而黼务悉矫蔡京所为,故一切罢之,官吏既散,文书皆为弃物矣。建炎
三年,外舅张渊道为太常博士,时礼寺典籍散佚亡几,而京师未陷,公为宰相言:
“宜遣官往访故府,取见存图籍,悉辇而来,以备掌故。”此若缓而甚急者也。
宰相不能用,其后逆豫窃据,鞠为煨烬。吁,可惜哉!
○孙膑减灶
孙膑胜庞涓之事,兵家以为奇谋,予独有疑焉,云:“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
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二万灶。”方师行逐利,每夕而兴此役,不知以几何人
给之,又必人人各一灶乎?庞涓行三日而大喜曰:“齐士卒亡者过半。”则是所
过之处必使人枚数之矣,是岂救急赴敌之师乎?又云:“度其暮当至马陵,乃斫
大树,白而书之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遂伏万弩,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
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钻火烛之。读未毕,万弩俱发。”夫军行迟速,既非
他人所料,安能必其以暮至,不差晷刻乎?古人坐于车中,既云暮矣,安知树间
之有白书?且必举火读之乎?齐弩尚能俱发,而涓读八字未毕。皆深不可信。殆
好事者为之,而不精考耳。
○虫鸟之智
竹鸡之性,遇其俦必斗。捕之者扫落叶为城,置媒其中,而隐身于后操罔焉。
激媒使之鸣,闻者随声必至,闭目飞入城,直前欲斗,而罔已起,无得脱者,盖
目既闭则不复见人。鹧鸪性好洁,猎人于茂林间净扫地,稍散谷于上,禽往来行
游,且步且啄,则以厓竿取之。麂行草莽中,畏人见其迹,但循一径,无问远近
也。村民结绳为缳,置其所行处,麂足一龋虻剐谥ι希松裰=隙
土蜂,人不能识其穴,往往以长纸带粘于肉,蜂见之必衔入穴,乃蹑寻得之,熏
取其子。虫鸟之智,自谓周身矣,如人之不仁何?
卷十四(十七则)
○张文潜论诗
前辈议论,有出于率然不致思而于理近碍者。张文潜云:“《诗》三百篇,
虽云妇人、女子、小夫、贱隶所为,要之非深于文章者不能作,如‘七月在野’
至‘入我床下’,于七月已下,皆不道破,直至十月方言蟋蟀,非深于文章者能
为之邪?”予谓三百篇固有所谓女妇小贱所为,若周公、召康公、穆公、卫武公、
芮伯、凡伯、尹吉甫,仍叔、家父、苏公、宋襄公、秦康公、史克、公子素,其
姓氏明见于大序,可一概论之乎?且“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
本自言农民出入之时耳,郑康成始并入下句,皆指为蟋蟀,正已不然,今直称此
五句为深于文章者,岂其余不能过此乎?以是论《诗》,隘矣。
○汉祖三诈
汉高祖用韩信为大将,而三以诈临之:信既定赵,高祖自成皋度河,晨自称
汉使驰入信壁,信未起,即其卧,夺其印符,麾召诸将易置之。项羽死,则又袭
夺其军。卒之伪游云梦而缚信。夫以豁达大度开基之主,所行乃如是,信之终于
谋逆,盖有以启之矣。
○有心避祸
有心于避祸,不若无心于任运,然有不可一概论者。董卓盗执国柄,筑坞于
眉阝,积谷为三十年储,自云:“事不成,守此足以毕老。”殊不知一败则扫地,
岂容老于坞耶?公孙瓒据幽州,筑京于易地,以铁为门,楼橹千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