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圣经-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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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特别孤独,”她说。
你说你能理解,想过去安慰她,又怕她误解你也使用她。
“不,你不理解,一个男人不可能理解……”她声音变得忧伤。
你止不住说爱她,至少是此时此刻,你真有些爱上了她了。
“别说爱,这话很容易,这每个男人都会脱口而出。”
“那麽,说甚麽?”
“随你说甚麽……”
“说你就是个表子?”你问。
“好刺激欲望?”她可怜巴巴望著你说。
她又说她不是一个性工具,希望活在你、心里,希望同你内心真正沟通,而不只是供你使用。她知道这很难,近乎绝望,可还这么希望。
他记得小时候读过一篇童话,书名和作者已经记不起来了,说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在那童话的王国里每人胸前都有一面明镜,、心中任何一丁点邪念都会在那明镜中显现,一览无遗,人人都能看到,因此谁也不敢存一丝妄想,否则便无地自容,或是被驱逐出境,这便成了一个君子国。书中的主人公进入了这纯净至极的王国,也许是误入其中,他记不很清楚,总之胸前也罩上了一面镜子,显出的竟然是一颗肉、心,众人大哗,他自己也十分惶恐。主人公的结局如何他记不清了,可他读这童话的当时,一方面诧异,又隐约不安—虽然那时还是个孩子,没有甚麽明确的邪念,却不免有些害怕,尽管并不清楚怕甚麽。这种感觉他成|人之後淡忘了,可他曾经希望是个新人,也还希望活得心安理得,睡得安稳,不做噩梦。
头一回同他谈起女人的是他中学的同学罗,比他大好几岁!一个早熟的男孩子。还上高中罗就在一个刊物上发表过几首诗,同学中便得到了诗人的称号,他对罗也特别敬重。罗竟然没考上大学,暑天烈日下,在学校空荡荡的球场上打个赤膊二个人投篮,带球跑跳再投篮,浑身汗淋淋,发泄过剩的精力。罗对於落榜似乎并不在意,只说要上舟山群岛打鱼去,他便越加相信罗天生就是个诗人。
15
又一个夏天—他从北京回家过暑假见到罗,在他家附近的一个菜场,扎个白围裙卖豆腐。罗见他淡淡一笑,解了围裙,把豆腐摊子托给边上卖蔬菜的一位上了年纪的胖女人,同他走了。罗告诉他当了两年的渔民,回来没有工作,到这合作菜摊卖豆腐兼管帐,街道办事处分派的。
罗的家可以说是道道地地的棚户,一间断砖砌的简易房,竹片编起来扶的石灰,隔成里外两间,里间他妈睡,外间既是堂屋又当厨房。一侧的屋檐延伸出去,顶上搭了几张模压的石棉水泥板,弄出一小间,想必是他自己盖的。紧里边直不得腰的角落,放一张摺叠的帆布床,边上还有张只一只抽屉的小桌,对面靠墙有个藤条的书架子,都收拾得有条不紊,乾净俐落。罗的母亲到工厂上工去了,罗却依然把他带进里间鸡笼小屋里,让他坐在桌前,罗自己坐到帆布床上。
“你还写诗吗—”他问。
罗拉开抽屉,取出个日记本,一首首的诗抄写得很工整—都标明日期。
“都是情诗?”他边翻边问,想不到在学校总独来独往的这大小伙子写得竟这般缠绵俳恻!他还记得教语文的老先生在作文课上宣读过的罗的诗句,那一番少年意气慷慨激昂,同这些诗迥然不同,他说出这看法。
“那为的发表,现今也发表不了。这都是写给那小表子的,”罗说,於是同他谈到了女人。
“这小表子不过是钓钓我胃口,又找了个党员干部,比她大上十岁,就等结婚登记呢,在家整晚给那男人织毛衣。这本诗是从她那里要回来的,现在也不写了。”
他避了女人的话题,同罗谈起文学,滔滔不绝,谈到新的时代新的生活应该有新的文学,虽然他也不知道那新的生活的新的文学是怎样的。总之他认为不能像报刊杂志上通篇的好人好事和
“大跃进”的新民歌。他讲到格拉特柯夫和爱伦堡的小说,马雅科夫斯基和布莱希特的戏剧。他那时还不知道斯大林肃反和爱伦堡的一解冻>,而梅耶霍特早就给枪毙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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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的这文学太遥远了,”罗说二我不知道文学在哪里?我现在的日子是白天卖菜,晚上等一个个菜摊子收了,再点钱结账。有时读点书,也都是天边的事,看看消遣解闷罢了。也不知道新生活在哪里一做学生时的那点狂气旱烟消云散,还不如找女孩子玩。”
罗这种颓废比说那小表子还更触动他。他说他还真的没碰过女人,这回惊异的倒是罗。罗毕竟比他大几岁,也很宽容,说:
“你真是个书呆子!”这话也并不包含对他那似乎优越的处境有甚麽嫉意:
“我给你叫个女孩子来玩,这小五子,沾沾她准保没事。”
罗说这小五子是很随便的女孩,1个小骚屏,他从罗嘴里又听到对女孩的亵渎。
“我把她叫来,这丫头片子会弹吉他,不像大学里的那些女生,一个个装模做样,”罗说。
他当然希望见识见识这样的女孩,罗还真的出门去叫小五子了。他一边翻看罗的那些情诗,有的写得十分露骨,对性的咏叹他以为远超过了郭沫若当年的八女神V,很受刺激,越发相信罗真正是个诗人,同时也知道这绝对不可能发表,又为罗惋惜。
不一会,罗回来了。他转身对罗说:
“这才是诗!”
“咳,写给山口己看的,”罗苦笑。
小五子著的木屐来了。一个眉眼浓黑的少女,上身一件无袖圆领的小花布短衫,胸脯饱满,这女孩才十五岁,已经发育得像个大姑娘。女孩没进到这小间里,侧身依在门框上。
“他也写诗。”罗向女孩介绍说。
其实罗从未看过他的诗,但这似乎是最好的介绍。就是说这女孩看过罗的这些艳诗,这种介绍也就有不言自明的含意。女孩抿嘴一笑,厚实的嘴唇随後又张开了,他还没有见过嘴唇这样松弛的女孩。他把本子合上,同罗又说起别的,不由H在的是他而不是这少女。
罗从门背後拿出一把漆皮剥落的吉他,对女孩说:
“小五子,给我们唱个歌吧。”
他算是从窘迫中解脱了。小五子接过琴,问:
“唱甚麽呢?”
“随你唱甚麽?就唱八山植树v吧,”
这是一首俄罗斯民歌,当时在青年学生中很流行,之後也由对新社会、对党和领袖的颂歌替代了。
小五子低头调弄琴弦,发出闷闷的声音,很轻,眼神却并不在听,懒散的样子,女孩抬头看人时让他觉得茫然。屋里甚麽地方有个电唧子也在叫,都轻轻的,小窗外阳光刺眼暑热一腾。女孩拨了个旋律,又打住了,对罗说这会儿不想唱,又望望他,却又像望著地头顶上甚麽地方。
“不想唱就不唱,”罗说,
“要不晚上一起看电影去。”
女孩笑而不答,搁下琴,竖在门边上!走到堂屋才扭头说了声:
“人家里还有事呢!”便出门走了。
“有个屁事,听她鬼话,”罗说,
“你真不会招女娃,你不想约她一”
他默默无言。罗说横竖也没甚麽前途,他们落魄的那一夥经常找女孩子们鬼混,一起弹琴唱歌。有时候夜里到城外湖里游泳,或是偷偷解下只小船,划到湖中荷叶丛里偷莲蓬一小么也跟去,夜里在水中谁都可以在她身上磨磨蹭蹭的,她也不说甚麽,一个挺懂事的一头。看得出来,罗爱她。可罗又说他有女人!也是从小在l起彼此看著长大的—进了军区的歌舞团,不可能跟他这个卖菜的结婚,可是怀孕了,就去年久一天的事。上医院打胎得要结婚证明和工作证,他哪里弄去?再说这姑娘是军人,结婚都得经领导批准,这事要她组织上知道了,开除军籍不说,把她那好工作也弄丢了,还不恨他一辈子!再说,他这么个合作摊贩,那点工资刚够糊口,怎麽再养得起女人和孩子?幸好他表舅在一个县城当医生,通过他表舅的关系同县医院的熟人说通了,罗带她去就说是结了婚,才把个手术做了。
“星期天一早我陪她去的,当天夜里十点前她还得赶回歌舞团晚点名,部队里的规矩。路上转车,在汽车站牌子前等车的时候,天早黑了,又下的雨,路上鬼都没有,她说她底下还在流血,我抱住她,两人止不住大哭了一场。後来就这麽散了夥。这能写吗?”罗问,
“新生活又在哪里?”
罗说没法不颓废,搞女人是打鱼的那两年,岛子上渔村里男人出海哪天回来也没个准。他学校里刚出来的一个小伙子,渔村里风骚女人有的是,就这麽开的头。没甚麽浪漫的,玩过了就知道真他妈没劲。没有一个人可以谈得来的,他宁可回来卖菜。
“你怎麽会想到去打鱼的?”他问罗。
“没法子,得找条出路。我当时不是不想和你一样上个名牌大学,弄弄文学,你不晓得我怎麽落榜的一”罗反问他。
“你可是全年级的佼佼者,同学们公认的诗人,想不到弄到这地步,”他说。
“就他妈的这诗弄的,”罗说,
“考大学那年正是反右之前,不是号召呜放喝一省里的刊物把一些青年作者也找去参加了个会,要大家畅所欲看口。我也就跟著几位青年作者说了两句,无非是选稿的题材大局限,诗就是诗,还分甚麽工业题材、农业题材、青少年生活栏,发表的都是我最烂的诗,有那么几个好句子反倒给删了。就说了这么点话,後来转了个材料到学校,教导主任找我谈话!我才晓得捐篓子了。那几个都不知弄到哪里去了,我年龄最轻,说的话最少,还算能回来卖菜。”
之後,他买了三张电影票,在电影院门口等到已经开演了,小五子才一个人上气不接下气跑来,说罗夜里菜场要值班看摊子,来不了。他不清楚罗是不是有意要把小五子推给他,总之,进了放映厅,黑暗之中,他拉住小五子的手,在边上的两个空位子坐下。整场电影演得甚麽他全然没有印象,只记得一直握住女孩柔软的手,热呼呼的手掌、心在出汗,他想既然这女孩男孩子们都摸过,他为甚么不能?这之前他还没真碰过女孩,他向往的爱情全然是另外一回事。
上高中的时候,他锺情过一个低年级的女生,在学校的新年晚会上跳舞时,才同这女生说上话二夜通宵,不管是猜灯谜还是别的游艺,他都追随她那红底青花罩衫的身影。天蒙蒙亮,或许是路灯下雪地映照,回家的路上他尾随那这女生,这女孩和几个同路的女伴边走边嬉笑,时不时回头看,他知道她们说的是他。
他没有想到也可以随便摸一个女孩。他同小五子从电影院出来,故意避开大街走进个巷子,一直牵住她手。这女孩挺顺从,低头望著鞋子走路,有时踢一下路上的石子。到了路灯照不到的一个拐角,他抓住小五子的手臂,想贴近她,女孩摇摇头,睁著一双大眼望住他,说:
“你们男的都很坏。”
他说他不是这样的,只想亲她一下。
“为甚麽?”她问,拧起眉头,眼白和眼仁分明。
他便松开她,说还从来没亲过一个女孩子。小五子说,得让她想一想。他垂手低下头,没想到小五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