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潮汐(gl)-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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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这一片混乱,去一个干净的地方。
☆、十九、 现在时
月亮潮汐 十九、 现在时
柯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早饭。把西红柿放在麦片里熬,再加点盐,盛在透明的玻璃大碗里,鲜明的色泽看起来很能引发食欲。她冲完澡后,我们各自捧着一个碗盘踞在沙发里,一勺一勺啜着淡红色的燕麦粥。
我闲闲地对柯说,我们今天出发,好吗?
她倏地转过头看我,湿漉漉的卷发掩映的黑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去哪里?她问我。
你想去哪里?
柯沉思片刻。
我想去你住过的地方。
我微笑一下,说,我住过很多地方。
那就一个一个去。
我为她语气里隐藏的固执有瞬间的心折。这个孩子,她是否知道这句任性的回答对我来说有着怎样的分量。我依然只是含笑看她,看她带一丝倔强的唇角,看她浓长的睫毛,和其下坦荡地回望我的双眸。然后,我伸出手,替她擦一下唇边的麦片痕迹。
遵命,小公主。我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柯窝在沙发里边看书边听黄耀明的CD,我打了个电话给航空公司,订了下午两点飞昆明的机票,接着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收拾的,现在是夏末秋初的天气,衣服都还很轻便。我把替换衣服和洗浴用品放在背包里,想了想又将一套画具放进去,把画夹也放在一旁准备带走。最后又塞进很久以前买的尼康相机,连同一个普通镜头和一个中变焦镜头。做完这一切,我发现背包已经颇为沉重,不由得在心里笑自己毕竟还是为物所累。
我回到沙发上和柯相依着闲闲听歌,黄耀明正在唱《禁色》。愿某地方,不需将爱伤害,抹杀内心的色彩。愿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将禁色尽染在梦魂内……歌词倒是颇为贴合我的心境,只是总觉得歌者的声音隐忍而接近伤感,带着欲说还休的某种惆怅。
我闭着双眼,世界只剩下黄耀明清澈的嗓音和柯的体温。她的的确确在我身旁。确认到这一点时,我的心里泛起莫名的温熙,如同此刻窗外的秋风和暖阳,或是远处辽阔天际的一声鸟鸣。世界变得空旷又安静,只有我们的依存鲜明而强烈。柯在我身旁。仅此就已经足以构成幸福。
正当我细细体味着这种时间空间都变得模糊的快乐,隔壁房间再次响起了电话铃声。
我以为电话又是安怀打来的。然而不是他。甚至也不是黛瑶或者华新。电话那头是个耳熟的略带沙哑的男人声音,他很客气地自报家门说,芮小姐,你好,我是佐久间,你还记得吗?
哦,你好。
希望不至于打扰你。佐久间以日本人特有的虚礼说。若不是这种生硬的用词方式,从电话里根本听不出他是日本人。
算不上打扰。我说。本想问他为什么知道我的电话号码,但我也随即想到,只有一个人会告诉他我的电话。当然是华新。
这个想法让我顿时生出隐约的不快,如欲雨的空气一样黑沉沉压在心头。只听佐久间继续用一本正经的中国话说,芮小姐,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不知你是否愿意?
请说。
他却没有立即说下去,而是巧妙地沉吟半响。我见识过很多种沉默,尤以这一种最为让人不耐。你仿佛可以听见对方大脑高速运转的声音,有种被算计的感觉。
我看过你的画。佐久间终于开口说道。
哦。我说,那不能算画,只是工艺。
他低笑一声。
我很喜欢你的说法。在近代,绘画的确只能称作工艺,我们这个时代的贫瘠,已经不足以孕育大师级的人物。可笑的是大多数画家都意识不到这一点,还对着自己的二三流作品沾沾自喜。
我没有作声,等他继续说下去。尽管对于他的话,我并非不想反驳。在我眼里,绘画与技法或者才能固然有关,但更多的是关乎于灵魂。从这个意义上说,任何一个时代都存在能够直击人心的作品,而作者多半默默无名。可是和这个人讨论这些问题,我实在提不起兴致来。
他接着说,不过,即便在这样的时代,你仍然算得上是一流的人物。
这次轮到我笑了。
就因为我做的赝品?我说。
那些东西不足为奇,佐久间冷然答道,我今天早上看到一些有趣的东西。在苏州河边的一间画室里。
我背上忽然泛起一阵阴冷的感觉,就好像看到一条蛇爬到自己皮肤上时会有的那种感触。我五岁那年,有一天在家附近的草丛里遇见一条泛着暗红色花纹的蛇。蛇并不大,拇指粗细,头部是邪恶的三角形。惊呆的儿时的我和蛇对峙片刻。蛇用它盲人般灰白的眼睛对着我,我浑身僵硬,想要喊叫,口中却涩涩地发不出声响。刹那间,那东西哧溜溜爬上我的手臂。我这才发出一声尖叫。
与蛇的遭遇是以母亲赶到而收场的。她当时正在上课,听见我的叫声,立即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教室其实就在我家隔壁,一色的土垒墙平房。我已经不太记得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记忆中那些场景纷乱而模糊,依稀仿佛是母亲一把抓过我手臂上的蛇,放在脚下用力踩死,然后将我紧紧拥在怀里。奇怪的是,比起对于蛇的恐惧,印象中更为分明的,是母亲的那个拥抱。那是我有记忆以来唯一一次被母亲拥抱。她的衬衣领口漾出好闻的味道,如同某种不知名却刻骨熟悉的花。正当我沉浸于这个拥抱的感触,母亲一把放开我,用尖锐的声音说,以后不准一个人到草丛里玩,还好这次没有出事,你知不知道刚才有多危险?
说完这些话,她毅然拉着我转身向教室走去。她的学生们趴在窗前,露着一张张好奇的脸。见母亲走回,那些脸纷纷仓皇散开。我这才发现,母亲的手心里满是冰冷的汗水。彼时是盛夏。年幼的我懵懂地感觉到母亲刚才的恐惧,却始终不明白她所受到的惊吓是来自蛇还是因为我曾面临的危险。
此时此刻,我把思绪从往日拉扯出来,回到我手中的话筒凉滑的感触上来,也回到佐久间刚才所说的话。我当然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画室里有我画的柯的散稿,不是全部,大约四五幅。我想起其中一幅画里柯散乱的卷发下逸出单薄的锁骨,那种仿佛随时会碎裂又有着说不出的坚硬意味的美,那样的柯,我真不希望被任何目光所玷污,尤其这目光还来自一双善于给事物乃至人本身定价的眼睛。如此一想都叫我厌恶难忍。
那些只是画着玩的。我用单调的声音说。
看得出来。正因为这样才更让人着迷。佐久间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无法掩饰的兴奋,但语速仍然很沉着,想来是因为毕竟他需要在脑子里思考中文的说法。他接着说,这些画里有真正的才气,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东西了。
那又怎样?
制造赝品是永远无法出名的,我想你也知道。
我并不打算出名。说到这里,我甚至还笑了一声。我只是——养家糊口,我说。一边说一边想不知道佐久间的词典里有没有养家糊口这个概念。反正他多半听不懂我这句话的自嘲。
佐久间果然没有听懂,只顾径自说他的话。那些话都老套得很。所谓的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他试图用金额或是名誉以及更加伟大的艺术借口来打动我,让我作他旗下的画家。听着听着,我不由得开始佩服他的中文水平和文化功底。只有生意头脑的人无法真正在艺术品市场长踞龙头,佐久间的成功自然有他的道理。
最后我终于决定打断他。
谢谢你的建议,我尽可能客气地说,不过我可不可以告诉你一件事?
请讲。
我深吸一口气,然后开口说——
我很讨厌你。我的原则是不为自己讨厌的人做事。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话筒那端传来干净利落的沉默。片刻之后,佐久间的声音传来,语调相当平和。
芮小姐,你随时可以收回这句话。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收回的。我很有耐心。
耐心是美德。我微笑着说,再见。
挂上电话的瞬间,我忍不住长长呼出一口气。我想到黛瑶,心里掠过未明的担忧,然而此刻我无暇顾及她了。门口恰当好处地传来敲门的声响,一定是航空公司的人送票过来。
☆、 二十、 秋樱
月亮潮汐 二十、 秋樱
那天晚些时候,我和柯坐在飞往昆明的航班上,机舱里播放着安全常识的讲座,身旁不时有穿着湖蓝色的空服人员轻盈地走过,柯像个孩子般兴奋,手里拿着一本航空杂志,眼睛却在机舱内的一应物件上转来转去,就连飞机餐她也说十分好吃,让我不由得笑着叹气。
有些后悔没有订舷窗旁的位子。本来我是考虑到窗边会较为颠簸,却没想到柯想要看窗外的云朵,只好安慰她说,回程时一定让她坐在窗旁。柯神采飞扬地应一声嗯,那眼神一如既往地让我心折,有多久没有看到这般流光溢彩举手投足间都闪现生气勃勃的柯了呢,我无从想起,总之似乎很久了。
离开上海,果然是个明智的决定。虽然遗留在苏州河边工作室里的画稿让人不舍,但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干脆舍弃不要。画毕竟只是画,对我来说,重要的是和柯在一起,其他一切都无足轻重。
抵达昆明,我们没有多做停留,直接买了前往弥渡的车票。仅仅是在售票口报出这个地名,就让我的心口泛起一片类似于乡愁的涟漪。这是意料之外的感觉。我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返回这里,返回我和母亲居住了十年的盆地山城。我也根本无法料到,漂泊过后,我仍然会有根的意识。仿佛乡愁的感觉,从这一刻无声地伸出触手攀附于我的心脏,在其后的一个半月里如影子一般伴随着我在高原红土地上的每一个脚步。会有这种感觉,我想我真的是开始老了。尽管,明年我才满三十岁。
弥渡。意思是“从前的海”。我小时候常在家附近捡到贝壳形状的化石,想来这个说法并不虚妄。我和母亲住在老君山脚下的村庄里,距离县城三个小时。这个距离概念是步行一小时,马车半小时,加上载客拖拉机一个半小时。印象里我似乎只去过两三次县城,那里对我而言已经十分模糊。
所以我和柯此行的目的地,不是长途巴士十个小时跋涉之后的弥渡县城,而是站在县城任何一个角落都可以看到的浅蓝色远山脚下的某处。那里曾是我的家。
我们在第二天中午时分到达以前我住过的地方。道路修葺过了,我租的小巴一直开到离村子不到三公里的地方才没法往前走。开车的是个肤色黝黑的姓杨的男孩子,笑起来一口白牙,我发现自己仍然听得懂他的方言,但已经完全无法说出同样的音节,只好用普通话应对。说普通话让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异乡人,生硬而且笨拙。这感觉不算好受。杨给我一个手机号码,对我说,若回去要车只管打电话给他。我谢过他,拉着因为高原反应而昏昏沉沉的柯跳下车,站在乡间的田埂路上。熟悉又陌生的气味扑面而来,连同莫名的感伤。我对柯挤出一个笑容,说,来,在这里洗把脸,你会舒服些。
柯听话地在路旁的小溪里洗了脸。她的高原反应算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好在似乎并不太严重,只是看上去有些神色不振。溪很清澈,因为已经是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