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瓶-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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介福班元宵节的晚饭,气氛非常僵硬。
何大有已经被追了回来。他坐在桌边,也不动碗筷,一直气鼓鼓地盯着三秀。三秀则像个罪人,一直垂着头,也没有动筷的心思。屋里只听得见火盆里炭火的劈啪声。林庆福镇定自若地端着碗看着盘里夹菜。
“吃饭吃饭。”林庆福道,“吃了饭才有力气。”
谁知他话音刚落,三秀就猛地站了起来。
林庆福这才搁下筷子,眼睛冷冷瞥了女儿一眼:“做什么?”
“去陪瓶娘。”三秀淡淡道。屋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何大有带着愠色别过头去。林庆福怔了一会儿,才缓声向女儿说:“坐下。”声音很缓和,却带着父亲的威仪。三秀只好坐下。
林庆福往女儿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然后搁下筷子,怜悯地看着她——依旧是垂头不语的模样。他也不知当对现在的女儿说什么好。或许是女儿年纪大了,最近父女间的交流越来越少。起先他看着女儿自己就把戏演得有模有样,心中还很欢喜,觉得自己后继有人,现在却非常后悔——她虽唱了不少悲欢离合,却还怀着不经事的赤子之心,几番变故,竟有些疯癫起来。
也许当初就不该答应陶家的婚事,结果女儿成了望门寡……
倘若当初不让女儿学戏,嫁个普通的人家,或许会幸福的多……
三秀还是垂头不语。
何大有忽然开了口。
“师父。”
他一个大丈夫,此时两眼也含着泪水。
“双成今早和我说,她……好像有了喜了。”
这可非同小可。林庆福心中暗吃一惊,对徒儿愧疚横生。归根到底,祸事是女儿惹下的,不能全怪王府。倘若真的酿成大错,真不知今后要如何面对爱徒了。他回头想要叫女儿赔罪,却只听得她哭了一声“双成,我对不起你”,就看见女儿一面拭着泪,一面跑出了屋子,跑向她自己的房间去了。
好好一顿饭,早已不成滋味。林庆福无心再吃,搁下筷子,想向徒儿说几句安慰的话。忽然听见前头院门口有些动静。他不好再差遣爱徒,转而自己站起身来,慢慢走到门口,不安地往院门口望去。
就在这时,一个小徒儿跑来报告:
“师父,有位客人在外面求见。”
林庆福有点奇怪。都这个时候了,会有什么人来呢。看徒儿的面色,似乎来者并不十分危险。“是什么人?”
“说是新来本地的瓷器商人,姓朱。还带了王婆一起来。”
王婆?
林庆福皱起眉来。
这条街上的王婆,是出了名的媒婆。
唱戏人家,稍有点名气,门口都少不了媒婆。
都说“媒人口,无量斗”。以前三秀还没和陶家订亲的时候,对这些爱搬弄是非的老家伙们,林庆福向来都是敬谢不敏,端上一盏茶,就让徒儿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等到陶家的公子殁了之后,再看见媒婆上门,林庆福心中就不免有些动摇了,偶尔也想问问女儿的意思。只是女儿都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他想大概是女儿心情不好,不想那么快就嫁人,于是就依了她的心意,将媒人一一婉言劝走。只是好景不长,不久之后,介福班就是一片乌云罩顶,如今已是门庭冷落,几乎断绝了媒人的踪迹,只怕请也请不来了。
故而,这回一听说王婆来,林庆福就想,多半是谁看上了哪家的小旦,想让自己帮忙说合。眼下班中的事情正让自己焦头烂额,这种闲事,还是莫管的好。拿定主意,他就对徒儿交代了一番,让他打发那客商和王婆回去。
谁知小徒儿去了才不一会儿,就忙不迭又跑了回来,有点慌张,又似乎有点高兴。
“师父,那朱姓客人说是为三秀姑娘而来,无论如何要见上一见。”
林庆福小小地吃了一惊。
这客人,分明是奔着女儿来了。只是女儿刚在外面闯了那么大的祸,怎么会有人敢来提亲?而且来的这么急切,外面已是夜色笼罩,究竟有什么匆忙的事情,定要现在来提亲不可?
林庆福细细向徒儿问了那朱姓客人的模样。听徒儿的描述,那人看上去二十多岁,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脸很白净,一身石青色狐皮氅里穿着锦缎面衣服,十分体面。跟来了三辆车子,好像还带了许多箱笼。
简直是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林庆福忽然有了一股身为父亲的恐惧。
他想起了瓶娘的悲剧。那天,是他不慎,误收了不花的银钱,又误饮了他敬的酒,就让瓶娘被骗了去,从此断送了这个好女孩儿。瓶娘虽被介福班收养不久,于他却像亲生女儿一般。自从瓶娘出了事,他心里十分愧疚。连女儿和自己也疏远了,更让他不寒而栗。
往事已无法挽回,眼下又来了新的难题。他只是个老实的唱戏人,没权没势。介福班又正在危机里。倘若这一次,这朱姓客人也要对三秀巧取豪夺……
想到这里,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转过头,他才发现,不知何时,屋里的火盆已经熄了。
他没急着回应徒儿,默默转身,弓着腰,拨拉火盆里的炭火。才拨拉两下,泪水就被烟气呛了出来,不住咳嗽。小徒儿连忙跑过来想搭把手,他却一面擦眼睛,一面连连向徒儿摆手。徒儿只好束手站在一旁。
过了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搓着手对那徒儿道:“让他明日再来吧。”
那徒儿答应,跑出去了。他松了一口气。或许明天能想得清楚些吧……
谁知不一会儿,那徒儿又冻得哆哆嗦嗦地走了进来:
“那朱姓客人说,三秀师姐的事是他冒昧了,可以从长计议,只是有几样礼物,您一定要收下。”
林庆福微微一怔。
“那……请他进来。”
那徒儿答应了要转身。
“……慢着。”
林庆福忽然变了主意,“还是我去看看罢。”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喜欢姜夔元宵前后写的那几首《鹧鸪天》词。特别喜欢这一首: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沙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不知道等我老了的时候,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心情。
☆、第 40 章
林庆福披了棉袍,让徒儿在前面,慢慢走到院门口,果然看见三辆车——两辆马车,是载人的,四围皆是御寒的厚毡;一辆骡车,是拉货的。一个青年正站在那里,模样与徒儿之前描述的相同,想必是那朱姓的公子了。王婆不见,许是因外面太冷,躲到车中去了。
林庆福和那朱姓的青年互相寒暄了两句。一个突然造访,一个突然接见,双方都有些尴尬。最后,那朱公子说:
“我也自知此来十分冒昧。因为看了令爱的戏,感慕她的高义,只是这样而已,绝无非分之想。还望您不要现在就拒绝我。”
听他这么说,林庆福稍微缓和了心情。不如哪天让女儿和这个年轻人见上一见。
只听朱公子又道:
“我这里备了两件礼,还请您一定要收下。”
林庆福有点意外。朱公子却不好意思起来,转身回车中拿了一只扁匣子出来。林庆福看见那匣子大小,就已明白里面装的是什么。商贾老爷们做买卖,正流行用这样的匣子装银票。陌生人出手如此阔绰,让谨慎老实的林庆福更觉得危险,说什么也不肯收。
朱公子有点为难。他搔了搔头,道:
“您一定不肯收,那这份礼就算罢了。——可是另一份礼,您一定要见一见。”
林庆福捏着一把汗,怀疑地看着朱公子。只见朱公子转过身去,走到那马车边上,抬手卷起车门前的厚毡,现出两个人影来。
“师父!”
其中一人刚现出身,便急急地喊了出来。林庆福听见那声音也不禁一惊。他定睛看去,那车中正坐着两个女子,一个年纪稍长的正是王婆。另一个,刚才喊出声的那一个,正是白天从戏院被官府带走的祝双成。
“这……”
林庆福的心情,短短的功夫里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方才还心中充满怀疑,此时却是喜出望外。他也不着急问明白缘故,连忙转身差遣小徒儿喊何大有出来夫妻团圆。
王婆扶着双成下了车。双成已经换了一身御寒装束,显然是朱公子置买的。见到师父,双成含泪拜了一拜。又向朱公子拜了一拜,连声称“恩公”。朱公子还之以礼。
不一会儿,何大有出来了,两人相拥痛哭。趁着这时候,林庆福稍稍平静了心情,心中重新计较起朱公子的事来。此人好像也是才来京城不久,究竟有何神通广大,这么快就将祝双成救了出来?
他心中正想着,朱公子却好像已经看出他的心思,谦逊地说:“在下初到京城,一无所长,只懂些俗事。团圆就好,团圆就好。”林庆福一听,就知道他是上下打点花费了不少银两。如此费心,却又没有居功的意思,林庆福忽然对这个陌生青年有了一点好感。
“外面太冷,进来说话吧。”林庆福说。
朱公子在火炉边已喝了几杯热酒暖身,三秀才姗姗来到厅上。她穿着朴素的家常衣服,没有妆饰,头发也只是梳着松松的辫子。向朱公子简单的道了安,便在对面坐下了。
林庆福的表情有点局促。“这便是小女。”他说。
“慕名久矣。今日一见,果是非凡。”
三秀轻轻笑了一声,“之前你没见过我吗?”
朱公子哑然。
“我记得你。”三秀笑道,“早上你看了我的戏,是张生面孔。第一次来?”
朱公子有点红了,许是先前两杯热酒的关系:“初来此地,还请姑娘包涵。”
林庆福在一边看着。起先女儿也没怎么打扮就出来了,让他觉得有点不安。但几句话过去,似乎两人很快就熟络了起来,他心底也有点欣慰了。正想着,小徒弟忽然绕上前,附耳过来:
“师父,问过这人底细。他是淮西人,从江西往泉州贩青花,卖到波斯去的。手里还有好几艘大船。这次是在京里谈生意,还在买房,像是有长住的打算。——师父,师姐真的要嫁他啊?”
“瞎说什么呢。别乱传。”林庆福呵斥道。虽然嘴里这么说,林庆福心中已经有几分动摇了。小徒弟笑着跑远了。林庆福默默望着女儿言笑晏晏的模样,却不知她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经历这么多变故,女儿只怕是有点痴病了……
三秀忽然收起了笑容。
她说:“我有一个问题要请教。”
朱公子端正了脸色:“姑娘请说。”
“假如你有一个心爱的女子,婚姻无缘,遭遇恶人,双足残废,不能行走,你当如何?”
此言一出,其他人都呆住了,独有三秀目光严厉,朱公子默默沉思。半晌过后,朱公子缓缓道:
“我会为她报仇,不择手段。今生也绝不另行嫁娶。”
三秀听见,脸上缓缓现出笑容来。
“我也是一样的答案——来,我敬你一杯。”
朱公子也笑了。王婆也陪着笑。独有林庆福,分明正月里,却感觉到了背上冰冷的汗水。
送走了朱公子,林庆福沉默地看着女儿。如今无论再说什么,都是空谈。一直以来担心的事,今天也成了真。
虽然如此,他还是想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