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概率-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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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自“监护者”的观察笔记
何玉铭一言不发地看着车窗外掠过的景色,纪平澜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见惯了何玉铭穿教官军装的样子,眼前的形象难免让纪平澜感到惊异。何玉铭穿着洗得很旧的长衫,长衫外略显臃肿的棉马褂和脚上的棉布鞋使他看起来颇具乡土气息,米黄色的毛线围巾边上有些脱线了,头发也刻意弄成了不修边幅的鸡窝状。
现在的他看起来从外形到神情气质都像极了一个郁郁不得志,贫困兼潦倒的穷书生。
看着穿什么就像什么,与假身份浑然一体的何玉铭,一副短工打扮的纪平澜总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透着说不出的别扭。
他们这次的任务是去东北,深入占领区,找到两个德国人并且带回来。
前段时间南京方面通过外交给军校雇来了几个德国武器专家,教学员们使用和保养先进的德式武器装备,可是这些德国专家乘坐的专机却遭了不明人士的劫持,并且最终在东北和苏联边境坠毁。
现在只知道专家们有两个幸存了下来,至于在哪儿,不知道,怎么找,也不知道。
军校这边是肯定要派个人去接应的,钟校长可以调动的人不多,同时精通德日英俄四国外语的何玉铭毫无疑问是最好的人选。
随行保卫人员暂时只有纪平澜一个,因为他们毕竟是以潜伏而非火拼为目的,人越少越不容易暴露,到了东北自有人会来接应他们,至于是谁,怎么接应,一概不知道。
什么都不知道让纪平澜有些愁闷,可有些话也轮不到他来问。
车厢里气氛沉闷无比,纪平澜很想找何玉铭聊聊天,随便聊什么都好。自从明白了自己的心思,他们已经太久没有这么面对面地说过话了,因为纪平澜一直没什么勇气主动找何玉铭说话,他一靠近何玉铭就紧张,跟何玉铭说话唯一不打磕巴的就只有吵架的时候。
可是再这么近距离面对面地沉默下去,他非得发疯不可。
“何教官……”
何玉铭瞪了他一眼。
纪平澜赶紧改口:“许先生,你……要不要喝水?”
何玉铭有些无聊地看看他:“你想说什么?”
“你是不是不想来?”纪平澜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个。
何玉铭没有否认:“有什么办法,我现在是有军衔的人,不想来就是违抗军令。你为什么想来?”
纪平澜一下子卡壳,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楞了一下才违心地说:“我……我想要立功。”
何玉铭对这个答案仅仅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又看向窗外。
冷场了,纪平澜试图再说些什么:“该怎么找德国人?”
“不知道。”
“……”
又冷场了,看出何玉铭没什么心思跟他说话,纪平澜只好尴尬地继续沉默。
漫长而尴尬的车程终于结束,由于准备充分,他们没有遇到什么曲折就通过了伪军的盘查,接下来应该做什么,纪平澜完全没有概念,何玉铭说:“先吃饭。”
他们找了车站附近路边摊的小面馆,何玉铭味同嚼蜡地吃着没半点油水的面条,纪平澜看着都有些于心不忍,他对吃的倒是不挑,可何玉铭从上了火车就一直没胃口吃东西。
那也没办法,他们这身低调的打扮要是进馆子吃大餐未免太过招摇了。
纪平澜左右看了看,忍不住又问:“我们怎么找自己人?”
“不用找,别到处乱看,他们会来找我们。”何玉铭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筷子,他的碗里还没浅下去多少,纪平澜已经快吃完了,于是他一筷子捞起大半碗面条放到了纪平澜碗里。
纪平澜楞了一下,这是一个对于穷人来说再平常不过的举动,而作为富人就算自己不想吃了,也绝对不会想到要把已经吃过的东西分给别人。
真是……装的太像了。
“看什么,快吃。”何玉铭说。
纪平澜低头继续吃,吃饭很快是在军校练就的习惯,在军校的时候一顿饭规定在八分钟之内必须吃完——只要不把自己噎死,没人在乎你用什么方式把那么些食物在规定时间内填进去。不去注意还好,稍一留心就觉得跟吃相斯文的何玉铭比起来,他表现的真像是饿死鬼投胎一般。
纪平澜有些不好意思了,讷讷地说:“其实还是……挺好吃的。”
说完又觉得他像是在嘲笑何玉铭吃不了苦一般,不由暗骂自己丢人,怎么一到何玉铭面前就越活越笨蛋。
何玉铭不满地嘀咕了一声:“花了几万年爬上食物链的顶端,又不是为了吃素的。”
纪平澜不知道该怎么说,怕自己一开口又犯二,这时一个黄包车夫端着面条在他们旁边一桌坐下,纪平澜有些警觉地看了一眼。
黄包车夫默默地低头吃着面条,纪平澜渐渐放松了怀疑的时候,他突然很文艺地嘀咕了一句:“东风不与周郎便。”
何玉铭轻声回应:“一枝红杏出墙来。”
作为一个曾经的文学青年,纪平澜被呛到了,拼命压抑着咳嗽。
黄包车夫抬头看看他们:“许先生?”
何玉铭点点头:“怎么称呼?”
“蝰蛇。”黄包车夫说:“跟我走吧。”
于是他们一起上了蝰蛇的车,蝰蛇一路无话,把他们拉到了一条不甚繁华的街道,在一家裁缝铺前停了下来。
“老板,他们要做衣服。”蝰蛇说。
中年老板笑眯眯地迎过来:“两位,要做什么衣服?本店刚进了一批上好的布料,又暖和又实惠。”
店里还有些别的客人,何玉铭给了蝰蛇车钱,像个很平常的顾客一样走进去:“给我们每人做一件棉衣。”
“行,二位里面请,先量量。”
纪平澜打量着这里的陈设,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这都是敌占区里一个普普通通乏善可陈的裁缝铺,正常得不能再正常。
“小陈,出来一下。”
里面几个裁缝正各自忙着,老板叫出一个,把他们领到一间独立的屋子:“你们聊着,我先失陪,呵呵。”
纪平澜真心以为下一秒裁缝就会拿出皮尺给他们量身材,因为这个裁缝真的太像裁缝了,但裁缝只是伸出手:“恭候多时了,何先生。我是这里的交通站长,我叫陈澈。”
“你好,陈先生。”何玉铭跟他握手。
纪平澜这才认真打量他,三十多岁,相貌平平,半卷的袖子下露出一双看起来干净有力的大手,可以说这就是一双裁缝的手,根本难以分辨上面的茧子是剪刀还是枪械留下的。除此之外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他是如此的低调和不引人注目,以至于除了“一个裁缝”以外似乎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纪平澜在军校的时候就一直听说着军统特工的赫赫威名,印象中那似乎是一群卓尔不群的独行侠,就像报纸上刊登的漫画人物一般穿着黑风衣戴着宽沿帽,帽子微微抬起时就会露出猎人打量猎物一般犀利的眼神。
如今才算明白过来,真正潜伏在敌占区的特工,都长着一张毫无特色,扔进人堆就再也找不出来的大众脸。
“客套的废话就不说了。”陈澈说,“我们已经找到了那两个德国人。我把他们藏在一个地窖里,这两个几乎不会说中国话,也不信任我,我一直在等你来。”
“我会负责跟他们沟通的,可是我该怎么把他们带回去?”
“我们有一艘货船,长期给日本人运东西,通关凭证齐全。你们可以躲在货仓的夹层里,货船会在棋风港码头把你们放下来,那边已经不是敌占区,剩下的路就很容易了。”
“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越快越好,就今晚。”
事情原来就这么简单,简单得完全出乎纪平澜的意料。
他们出了裁缝铺,蝰蛇用黄包车把他们拉到一处饭馆,在饭馆存放腌白菜的地窖里,他们见到了两个死里逃生历经磨难,如今满身腌白菜味的德国人。
何玉铭开始用德语跟他们嘀咕,死了翻译后跟谁都鸡同鸭讲的德国人就像见了亲人一样开心,叽叽呱呱了半天纪平澜听不懂的事情,地窖里反正不会有危险,纪平澜干脆到上面找吃的去了。
何玉铭跟德国人讲清状况,说服德国人跟他们走,德国人也巴不得早一点离开这个地方,连连点头。
搞定了德国人,何玉铭听到纪平澜在出口叫他,出去就看到纪平澜手上拿着油纸包裹的烧鸡,还冒着刚蒸出来的热气,在如今的东北,这东西可不好弄。
纪平澜僵硬地把手伸过来:“你最近都没吃什么东西,所以……我……”
“看不出你还挺细心的,谢了。”
何玉铭拿了进去,一只烧鸡大部分都分给了德国人,这让纪平澜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不过至少他也吃了,总算没有白忙。
天快黑的时候,陈澈来找他们。
“可以出发了,趁天黑宵禁之前我们得赶去码头。”
两个德国人穿着不太合身的长袍,把头包在围巾里跟他们出了后门,在巷子里七弯八绕地拐了几圈后,纪平澜开始觉得这路线有些不对劲。
陈澈脚步没停,头也没有歪,动了动嘴皮子轻声地说:“不太妙,后面跟了个尾巴。”
“怎么办?”纪平澜轻声问。
“跟我走,别停。”
陈澈在小巷里左拐右拐,他们也不认识路,一路紧跟着陈澈,直走到周围越来越偏僻。
陈澈突然钻进了一处转角,贴在墙上不动了。
纪平澜和何玉铭也贴了过去,两个德国人也赶紧照做。
陈澈从怀里抽出加了消音器的手枪,看了纪平澜一眼:“有武器吗?”
“过不了检查,没带。”
纪平澜手无寸铁,陈澈从不知道哪个暗袋抽了把匕首给他。
小心翼翼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到了这个转角。
他出现在视线里的瞬间陈澈就扑了过去,从背后一把扣住那人的咽喉,枪抵在了他的后腰。
“哎!别动手,自己人!”那人嘶哑地惊叫起来。
纪平澜认识他,他是饭店的一个小伙计,今天的烧鸡和晚饭都是他准备的。
“跟着我们干什么?”陈澈声音冷漠。
“你们有个东西忘带了,赵哥叫我送来……”
“原来是这样……”陈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