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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黑铁时代--王小波-第26章

小说: 黑铁时代--王小波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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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买十支鹅毛——扎毽子用的。驼背的老板走过来,低头看他放在柜台上的手——指缝间还有墨水的痕迹。看过以后抬起头来看着秃头说:我问你干什么用的了吗?这位老板有一只眼睛生了白内障,惨白惨白的像一个脓包,他就用这只眼睛盯住了秃头,一直年到他的心里去。为了回避这惨白的目光,秃头抬起头来看头顶——头顶上有纵横着的梁和柁,构成一幅复杂的画面。尽管有这些不便,秃头还是买到了鹅毛。他又可以回去伏案运算:虚拟的世界比现实世界还是多一些自由。他走出这间商店,来到街上——他又回到漫天大雪里了。他正要回到自己的住处,用鹅毛笔在羊皮纸上开始他的工作——说来你也许不信,他在虚拟的十七世纪里,用鹅毛笔和羊皮纸做工具,做着网络工程师的工作。你信也好,不信也吧,事情都没有什么两样。人一定要有他需要的环境才能工作。我现在正在网络上写着自己的小说,我可能在黑铁公寓时,对着一台电脑工作着,此时我在真实里。也可能坐在棕榈树下,用芦苇做的笔往纸草卷上写着。所以,你不要问我在什么地方……
秃头离开了那所商店走在路上,忽然又嗅到了一股荷花的气味。他发现那个女孩走在他身旁,样子和上一次稍有不同,但还可以看出是同一个人——或者说是同一个幻象。他说道:Hi,你又来了。她答道:是啊,要不,干什么呢。说话的腔调似乎有点熟悉。他不禁问道:你是谁?对方答道:何必要问我是谁。然后她加快了脚步。他知道是追不上的:在虚拟的世界里,能不能追上一个人,总是取决于对方的意愿。但他还是禁不住去追赶,直到她消失在街道的尽头,才停下来喘粗气。在网络上你会遇到很多人,你可以问她是谁,她会告诉你,会给你名片,甚至把电话号码写在你的手上。没有人会拒绝回答她是谁,告诉了你,你也找不到她,因为这是虚拟的真实。忽然间雪又密了起来。他穿过大雪走回自己的土房,在黑暗中想了好久,得出一个结论是:在实际的世界中,这个人是自由的。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点,也就到了重返现实的时节。他把耳机从头上摘了下来。这时周围一片寂静,一片黑暗。天花板上亮着那盏遥远的灯,在隔壁的笼子里,女孩在床上睡着。此时可能是午夜,也可能不是午夜。在黑铁公寓里,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后来,那个女孩再来访问自己的文件时,发现一些异样之处。她穿上了紫色的衣衫,按动电钮召唤管理员,管理员就来到了,站在她身后。此时她发现,这位管理员不像平日那样死气沉沉,那样呆板,而是带有一些灵气。他站在她身后沉重地喘息着——过去没有这种喘息。他躬下身子,从镜子里看自己的脸,此时他的鼻息留在她后颈上。然后,他站直了身子,用手指在她脖子上按了一下:这是示意她低下头去,把双手放到背后。此时她感到这只手指的指端十分粗糙。男人的手指应该是这样的,但她以前没有想到。她还嗅到了身后的气味:汗酸味,还有一种海风似的腥味。有关气味,她以前也没有想到。总而言之,这个管理员和她以前想象出的那个不同,他是个陌生人。这种变化使她感到现在不再是一个人的故事,而是两个人的游戏了,故事远非游戏可比,她对此又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她发现有人窥视了她的内心世界,这使她蒙羞。从镜子里看到,她的脸已经通红。但她如管理员所示,深深地低下头去,同时在心里想道:蒙羞的感觉其实是非常之好。

晚上,我呆在宿舍里。我的房间里总是黑着灯,正如它过去总是亮着灯。过去我开了灯就懒得关上,逐渐习惯了在灯光下睡觉。后来灯泡憋掉了,我也懒得换上,逐渐习惯了在黑暗中生活。现在这间房子里笼罩着一层蓝色的光,是从monitor上发出来的。等我把机器关掉,眼前还有一个灰色的方块。不知道是阴极射线管还在发光,还是我眼底的幻象。不管怎么说吧,等这层灰色褪尽,整个房间又呈现出黑白两色的轮廓,就如一篇卡夫卡的小说。应该承认,卡夫卡的小说我读不懂,或者读懂了,却不能同意。我在网络上看到的事情,就如卡夫卡的小说。我可能是不懂,也可能是不同意。我觉得他们都太过古怪。
秃头下次进入自己的文件,一切又都发生了变化:他的茅草房里不再像冰窖那么冷了。房子里吹着一种温暖的风,这是从墙缝里吹进来的,脚下依然冒上来森森的寒气,这是因为脚下还是那么冷。房间里的一切变得井然有序:桌子还是那张木板桌子,床还是那张木板床,但已经变了一下位置,屋里就变得宽敞了不少。桌子上乱放的纸张被收拾了起来,地面也扫过了,整个房子里明亮了很多。仔细观察后会发现,窗户纸已经换过了。原来是一张不透明的塑料纸,现在变成了一张透明的塑料薄膜。在中古的场景中出现了现代的东西,虽然不协调,但秃头不想挑剔这种毛病。他只想到了这间房子有人来收拾,就像一个家的样子了。这些都不是他的设计,是别人做的。从别人做的这些事情里,他感到了一丝暖意。
后来,他走出了房子,发现外面的世界也发生了改变。现在正值傍晚时分,天上的云正在懒洋洋地散去。天地之间吹着和煦的暖风,在西下的阳光照耀之下,从地面到天顶,这厚厚的大气里,好像都是暖和的风。地面上的雪已经变成了薄薄的一层,而且变得千疮百孔。远处的小路两旁,立着竹编的篱笆,上面爬满了紫色的牵牛花。除此之外,天上还飞着红蜻蜓。这个世界依然是他的世界,只是添上了几分暖意。虽然这不是他的本意,但他还是觉得很好。他在小路上走着,满身都是暖意。这种温暖来自别人的关心——有人关心和没人关心是很不同的。人人都渴望爱情,但只有有人关心的人才能够体会到什么叫做爱情。如你所知,我的问题就是没人关心。
晚上我躺在宿舍里,想着401女孩的样子,想起了她下巴上有一粒粉刺。因为这个缘故,她不算非常漂亮,只能说长得还行。我说过,我这间房子里没有灯。后来我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街道。这条街上漆黑一片。原来这条街上不分白天黑夜总是亮着灯,后来灯都坏了,大家只好摸黑。好在住在这里的人都熟悉这条街,所以没有灯也行。现实的世界很少发生变化,晚上你睡着时世界是这样,早上醒来时还是这样。不像在网络上,几个小时之内,一切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晚上,401室的女孩和管理员一直出门,走在黑暗的街道上。这条街上原来没有灯,现在有了灯——黑漆的铸铁灯柱顶上,亮着仿古的街灯,十九世纪煤气灯的式样。昏黄的灯光下,墙角窄窄的草坪上那些枯萎的月季花又恢复了生气。草坪上不再有垃圾,而且也恢复了整洁。现在这条街变得适合散步了。在她自己设计的世界里也有这条街,但她从来没有想到要让它变得整洁,这是别人的主意。这就使她心存感激——虽然还不知要感激谁。管理员一声不吭地走在前面,他的样子就如在现实中所见,只是走路的姿势更加挺拔。她决定要感激他,就加快了脚步赶上去,和他并肩走着,告诉他说,她很喜欢这条街。她还说,她想起了苏格拉底的话:不加检点的生活是不值得一过的。但是他没有回答。说句实在话,我听说过这句话,但我不知道苏格拉底是谁。
夜色中,管理员带401的女孩到离公寓不远的一个酒吧去。这所酒吧安着黑色的铁门,铁门上镶着四片厚厚的玻璃,玻璃背后挂着红天鹅绒的帷幕,门两侧有两根黑铁的灯杆。按动铁门上的门铃,就有带黑色面具的侍者来开门,脱掉她披着的斗篷,用锁链扣住她项圈上的铁环,把她带走——我想她会喜欢的。谁知她并不喜欢,拼命地挣扎了起来。如你所知,虚拟的世界不容许任何情绪激动,每个想摆脱眼前幻象的人只要大哭大闹,马上就可以退出。所以我不能够勉强她。到了外面,她看了我一眼说:我知道你是谁了——你真是讨厌啊。我不能强迫她进入我的酒吧。实际上,我不能强迫她做任何事情。我说,陪我走走可以吗?她说,这可以。于是我们就在这条虚幻的街上走了两趟,她还把头发蓬松的头靠在我的肩上。但是我们没有说什么。她身上带有荷花苦涩的香味,只可惜这种气味不能带回现实中来。


学校里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发现楼下的水管冻裂了,就到处去找,最后在锅炉房的某个角落里找到了一个管子工。他听说水管冻裂,只是漠然地答道:知道了。看来他是不会去修的。然后他马上就问我会不会打麻将,或者是敲三家。从这句问话来看,学校里除了我和人,还有别的人,甚至有希望能凑起一桌麻将来。除此之外,我在校园偶尔也能碰到一个长头发的家伙,背着手风琴急匆匆地走过。看来他是艺术系的学生,正要赶到什么地方去上课。我想要告诉他,学艺术也不那么保险,我认识一个女音乐家,现在就住在我表哥开的公寓里。但他总是躲着我走,假如我跟着他,他就要紧跑几步。这也不足为怪,我能看出他是艺术系的学生,他也能看出我是数学系的学生,所以他躲我像躲瘟疫一样。而我想要告诉他的正是:不要以为我才是瘟疫,你自己也是瘟疫——这话当然很不中听,所以他躲我是对的。
在那些行将住进黑铁公寓的人中,有种隔阂:有些人认为自己过得提心吊胆是受了另一些人的连累。前两年这所学校里学生还多时,别的系的人常往我们系的人身上吐吐沫。除了数学系,物理系和化学系的人也常受到这种对待。而我们这些系里的人则往无线电系和计算机系的人头上吐吐沫。这两年这种事情少了,不是因为隔阂没有了,而是因为学生们都退了学,去另谋出路。但就我所知,退了学进去得更快,住在学校里倒安全些。那些退学的同学现在都在公寓里。你说自己没爱什么,管理员是不会放你出去的。他们会说:在公寓里照样可以学习。不但现在退学不管用,你就是十年前就退了学,也免不了住公寓,就拿住在我表哥公寓402室的向着来说,他是我的一位老校友。十年前他上大学二年级时退了学,现在这股风潮一来,照样被逮进公寓朝去。我说的这种隔阂在公寓里照样存在,这位向着住在402室,总想和邻居打招呼,但别人总是不理他。直到住了一个礼拜情况才好了一些。
在黑铁公寓里,向着和401女孩的床是并排放着的,中间只隔了一道铁篱笆,和一张双人床并无两样。向着对这张床的模样感到很不好意思,很想把它挪开。他试了又试,但总是白费力气:床是用地脚螺丝拧在地下的,而螺丝钉一头埋在水泥里,另一头又被焊死了。弄明白了这一点以后,他忽然感到如释重负,可以心安理得地和女孩并排睡下了。应该说,401的女孩表现得相当大度,她除了偶尔说上一声“我觉得你可以多洗几遍澡”之外,没有说过别的。那个向着就不停地洗着,但身上总有一股铁锈气。最后他说:我身上的味是洗不掉的。想要去掉这股味,只能把自己阉掉。那女孩听了以后,淡淡地说道:那倒不必了。这种冷淡是不公平的,因为这个秃头不是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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