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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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在那座幸免于地震的佛堂里,喇嘛闹拉始终沉默不语。我的到来就像风的进出,他眼睛直视着,好像什么也没看见。我站到他面前,带着讥讽的口吻告诉他,我不是来信仰他的,我辛苦自己来一趟,仅仅是想知道他对以下这个问题的看法:既然佛教导我们要超越生死,那么到底活着有意义,还是死了有意义?我看他熠亮的眼睛里毫无反应,又说:在北京,看到哦咕咕!达娃娜!嘎朵觉悟!各姿各雅和八只小藏羹中的七只都被烧死,看到那么多人和那么多藏獒都成了焦尸,我最强烈的想法就是自杀。后来又想,人类即使自杀一万次也不足以赦免他们在大自然尤其是动物面前犯下的罪孽,我的自杀又有什么意义呢?喇嘛闹拉你告诉我,我最终没有自杀是不是我不够勇敢?我无耻地苟活着是不是我连狗都不如?既然你不回答,那我就再问你:你是神吗?你在保护一切人一切生命吗?有神保护的命运和无神保护的命运是两种不同感觉的命运吗?你为什么不保护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而让它们一个个走向了毁灭呢?请用“是”或“不是”回答我: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吗?你能向一个罪人的黑暗心灵显示光明的奇迹吗?
有个年轻喇嘛过来小声说:请不要说话,喇嘛闹拉正在涅梁。
我恳切地问道:涅梁是什么程梁不就是死亡吗?
年轻喇嘛果断地回答:不,不是死亡。喇嘛闹拉说啦,消除渴爱就是涅梁,熄灭生死就是涅梁,脱离轮回就是涅梁,断灭情器世界就是涅粱。
“我知道了。”我说,又在心里用我的思考方式洁问着年轻喇嘛和他崇信的喇嘛闹拉:可是我想不明白,既然涅梁是断灭所有,清空一切,世界万物统统不在,那么人涅梁的人又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呢?如果断灭一切之后只有他自己存在,他的存在在没有群落!没有比较的时候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断灭之后连他自己也不存在,那么他又何苦要修行断灭,自杀不就是最好的出路吗?如果自己的断灭会引来情器世界的断灭,那么济世度人从何体现!断灭的价值又在哪里呢?喇嘛闹拉,我知道“喇嘛闹拉”是青果阿妈南部草原的一座神山,意思是上师头上的金帽子。
可是你白叫了这个名字,你的金帽子又在哪里呢?喇嘛闹拉,别再装模作样了,请你开口说服我。如果你能说服我,我就信仰你,立马对你磕头膜拜。
喇嘛闹拉眨巴了一下眼皮,微微而笑,还是什么话也不说。
我又问了一些胡诌八诌的问题,知道他跟金佛!
铜佛!石佛!木佛一样不会对我有任何解答,便转身走出了佛堂。迈出佛堂的一瞬间,我有意踩到黝黑的门槛上,蹭了蹭鞋底。心说很多人进出佛堂都不敢踩门槛,我偏要踩,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来到台阶前,带着最后的告别回过头去:佛堂里头,漆黑的背景上,喇嘛闹拉的身影就像火炬一样灼亮,通体的燃烧让他看上去如同一尊我从字面上理解的庄严肃穆的无量光佛。金帽子就在头顶,灿烂无比。喇嘛闹拉眯起眼睛望着我,神情那么专注,慈祥可掬,笑意盈盈。
这时候我看了看天空,正是云淡蓝深的景色,辽远的无际辽远的宇宙里,我发现除了喇嘛闹拉的形貌之外,什么也没有。我心里倏然一闪,就像月亮出现在黑夜里,在最自然不过的情形中,一种无黯的光明和无罪的欣喜悄然出现了。我冲动地扑进佛堂,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实实在在地磕了一个响亮的头。
然后我虔诚地仰起了面孔:“喇嘛闹拉……”
喇嘛闹拉不见了。
3
藏娘县辽阔的土地上,一直印证着鹫娃州长的诺言:不搞定居!不修公路!不买卖牲畜!不破坏资源!
不开设工矿!不办旅游!不进行任何经济和文化的开发。原始的生态环境里,有一些原始的牧民。他们逐水草而居,赶着牛羊四季轮牧:牛粪墙倒了,山腰里绿了,该去春窝子了;雪线后退了,山头上有草了,该去夏窝子了;风硬了,天寒了,该去秋窝子了;下雪了,河冻了,该回冬窝子了。这是牧民们千年以来固定不变的生活。人活着为什么要让日子变来变去呢?
但是在更多人的眼里,几千年如一日的生活又有什么好过的?尽管是丰衣足食!安定无忧的。藏娘县的牧民越来越少了。先是青年们陆陆续续离开了家,在外面混一阵子,就把老人和牛羊马匹接走了。他们会在靠近定居点的城镇变卖牛羊马匹,只留下生活必需的牲畜,然后去挖虫草!挖蔗麻!挖大黄!养藏獒,或者在一些加工畜产品的工厂做工。并不是这样的工作有多好,而是城镇的五颜六色诱惑了他们。文明在迫使他们放弃孤独和寂寞的同时也迫使他们放弃了弥足珍贵的自由和满足,放弃了祖先的日子也放弃了人作为自然一部分的位置。还有的牧户,年轻人都走了,只留下阿爸阿妈!爷爷奶奶,凑凑合合地放牧度日,直到有一天,他们再也迁徙不动了,后继乏人的牧民生活也就结束了。当然也有顽强坚守着游牧!哪儿也不肯去的三代完整的牧户,在越来越宁静的草原上,打发着越来越泛滥的孤独。这些钟爱自由就像钟爱生命的值得世人羡慕钦佩的藏民,在夕阳西下的游牧里,无意中承载起了人类最后的原始。
他们还能承载多久呢?当他们的姑娘和小伙到了必须婚娶的年龄,当因为人口稀少婚配出现失调甚至出现近亲婚恋时,走向县外的更集中的人群又成为必然了。鹫娃州长对藏娘县牧民的政策是:全靠你的自觉自愿,可以留下,也可以离开,留下来的保证你有放牧的牛羊和草山,离开的州上给一部分补贴帮助你进人城镇周边的定居点。他还有个政策:非藏娘县的牧民想搬进藏娘草原生活是不许可的。他希望出现的就是寂寞!宁静!人烟稀少!和平无争,就是最原始的布局!最自然的生态。
尽管牧民越来越少,但牛羊依旧按照自己的愿望繁殖着它们的种群。还有野生动物,寥廓的草原和雪山深处,灰背庸!白唇鹿!藏羚羊!藏野驴和野耗牛突然多起来,有本地繁衍的,也有从外面跑来的——它们可不在乎你许可不许可,只要宁静无扰!有吃有喝!没有伤害,就是它们的天堂。接着就有了肉食动物的影子,雪豹!金钱豹!棕熊!狼的身姿在草岗线上悠然而过。它们很少袭击牧人的羊群,因为有藏獒,还因为它们从来不会饥饿到非要偷窃掠食牧民的牛羊不可的地步,那些肥嘟嘟的旱獭!兔子!助鼠,唾手可得的野羊羔,藏匿不严的鸟蛋,都是它们的食物。
被称作鸟儿王国的藏娘湿地也更加繁荣起来:天鹅!
斑头雁!黑颈鹤!湖鸥!鸿鹅占领了一碧如洗的天空和草洼。鹰在翱翔,总是在云端里展示着生命的潇洒,当它们箭傲一样俯冲而下,我看到地上有那么多生灵正在惊慌失措地躲藏。
就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办起了我们的原生态獒场。獒场除了我的斯巴和珍珠以及烧伤累累的藏赘托勒,还有父亲和母亲用极其专业的方法培育出的大小五十五只藏獒。它们有金獒!黑獒!雪獒!灰獒!
红獒!狼青色獒!铁包金獒等等,形形色色的呈现囊括了藏獒这个物种曾经有过的所有品种。要是把它们拿出去参加中国或世界的藏獒博览会,每一只都会是勇冠三军的藏獒大帝。但我们的宗旨是:决不参加任何买卖藏獒!强制藏獒!损害藏獒尊严的什么节!什么会!什么比赛!什么评选。我们的藏娘獒场就在一共只有不到六十间平房的县城旁边,没有围墙,也没有鸽子笼式的犬舍,只有一些用来遮挡烈日和雨雪的牛棚马圈式的建筑,几间人住的平房。我们的藏獒是自由的,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无论走多远走多久,它们都会回来,回到獒场我们的身边。我们的藏獒虽然凶猛,却从来不咬人,因为在它们的记忆里,人既不伤害它们!它们也不伤害它们的主人。它们撕咬的永远是豹!熊!豺!狼。
管理獒场的除了我,还有已经退休的父亲和母亲,还有跟我来到藏娘县的白玛,还有几个崇拜藏獒就像祟拜护法神的牧工,他们原来就是藏娘县的牧人。鹫娃州长和路多多也会不定期地来到獒场住上一两天。推嘛1都说,等到退休以后,就来藏娘草原生活。
在我来到藏娘县的第二年,父亲去世了。他是藏娘草原上的畜牧兽医之父,天葬的时候,县里所有的牧民都来送行。又过了一年,就在父亲去世的这一天,母亲也去世了。她是畜牧兽医之母,县里所有的牧民也都来送行。不光有送行的,还有来超度的。来超度的是藏娘县藏娘古塔寺的喇嘛和麦玛寺的喇嘛。父亲天葬时来了三十六个,母亲天葬时也来了三十六个。他们的念经持续了各四十九天。
父母一生不拜佛,不祈祷,不念经,甚至都不会说六字真言,是纯粹的无神论者,但他们却获得了“活菩萨”的称号。因为他们千方百计消除了草原退化的因素,制止了黑土滩!沙漠化的出现;因为他们治好了无数牲畜的病,预防了牲畜流行病的发生;因为他们改良了耗牛和绵羊,提高了牛奶和羊毛的产量;因为他们培育出了最好的藏獒,让青果阿妈草原重新领有了藏獒之乡的骄傲。他们一辈子待在藏娘草原,成了牲畜的需要!疫病的需要!草原的需要。一瞬间我发现自己眼前的迷雾有些稀薄清透了,被我屡屡追问的信仰变成了天上的云!地上的草,合情合理,自然而然。佛啊,上帝啊,原来你们是如此简单,简单得出乎意料。你们就是失恋中的一个爱人一种宽慰,饥渴时的一团糟把一碗清水,病痛中的一味良药一枚银针,孤单时的一个同伴一只藏獒,荒原上的一顶帐房一溪泉流,寒冷时的一沱牛粪一个灶火。那么,就让我们变成一佗牛粪,哪怕一生只烧滚了一壶奶茶;就让我们成为一个爱人,哪怕爱了所有却没有丝毫被爱;就让我们变成一味良药,哪怕一生只对一人有了一次作用。我明白了,父亲和母亲,你们为什么不拜佛,因为你们已经是佛的一部分了,是六字真言的蓝色注脚,是五彩经蟠的一丝一缮。
一个好人的信仰可以简单随意到如同吃饭穿衣!呼吸空气,而一个坏人或者准坏人的信仰却会复杂到如同乱麻!激烈到如同海啸。那么,亲爱的父亲母亲!阿爸阿妈,请告诉我:是先有了好人才有了信仰,还是先有了信仰才有了好人?也许可以说好人不需要去刻意信仰,那么坏人呢?坏人需要拯救,需要报应,需要忏悔,需要赎罪,需要解脱,需要宽恕,需要升华,这一切都是信仰的赐予。那么是先有了坏人才有了信仰,还是先有了信仰才有了坏人?
最最重要的是,我迄今不明白,我是一个坏人,还是一个好人?
我想我死的时候会不会也有牧民来给我送行!
有喇嘛来给我超度呢?我还活着,跟我的白玛一起有滋有味地活着,在比八种幸福还要充实的幸福里平静安然地活着。
是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平静就像藏娘草原被云杉和圆柏覆盖着的花岗岩山体一样坚固而耐久,即使白玛的死也没有让它有任何的破损。白玛是病死的。她的死让我想起了哥里巴的话:“如果我能得逞,死去的不仅仅是阿柔。”似乎所有人包括我包括白玛自己都知道,她就要死了。因为白玛和阿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