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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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朵觉悟被烧死了,仇家的阴谋终于得逞了。”
孕藏布痛哭流涕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立刻有人报告给了鹫娃州长。鹫娃州长亲自来了,对那些要把藏獒尸体抬去火化的人说:“谁也不能破坏火灾现场,谁破坏谁很可能就是凶手。孕藏布,你是嘎朵觉悟的主人我知道你,我现在派不出别的人手,我希望你守着,只要是人放的火,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迹。”鹫娃州长还给他打了个比方:“这个痕迹就是蜘蛛走过留下的线丝丝,马走过留下的蹄印印。你守卫的不是死藏獒,而是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孕藏布虽然搞不明白火灾跟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有什么关系,但鹫娃州长亲口分派他的活他是一定要干的。于是就坚定地守着。
然而今天他坚守不下去了,蜘蛛的丝丝马蹄的印印再重要,也不能跟嘎朵觉悟死前给他换来的那么多钞票相比,那不仅是他的现在更是他的未来,未来的碉楼就靠这些钱了,三百万的碉楼会是什么样子的?
过去千户的官寨!现在州长的住所,也不会有他的碉楼气派吧?他听说麦玛镇最好的碉楼也只花了五万块钱。朵藏布守在银行的废墟前,看人家挖掘,只要挖出有蓝色标记的钱,就是他的了。可是挖到最后,也没挖出一张钱。人倒是挖出来了,是个姑娘,朵藏布认得,就是她把他的钱收到柜台里头去的。他扑到担架跟前说:“姑娘,姑娘。”姑娘想拿掉蒙在眼睛上的毛巾看看他,立刻被人制止了。担架迅速移动着,很快走远了。
朵藏布追了过去,喊道:“姑娘,我的钱呢?你把我的钱还给我。我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我的。”他得不到回答,只好又回到银行废墟前,看到在挖出姑娘的地方,人们又挖出了两个大铁箱子。
一个藏民警察蛮横地推操着围观的人:“让开,让开。”也推操到了孕藏布身上。朵藏布一个趟超差一点摔倒,抬头瞪了一眼警察,委屈地想:你为什么推我?我是嘎朵觉悟的主人你不知道吗?他不会用“原来的主人”这个词,觉得就算他用嘎朵觉悟换了钞票,他仍然是它的主人,仍然应该受到尊重。可是别人不这么认为,他出卖了嘎朵觉悟就等于出卖了让人羡慕的身份,别说警察推他,青果阿妈草原的任何人都可以轻率地推来操去了。
他被许多人有意无意地推操着,好不容易在人群后面站稳了脚跟,抬头再看前面时,两个大铁箱子和警察都不见了。一辆警车绝尘而去。他不知道大铁箱子里就是钱,或许就有他的三百万,看到人们纷纷散去,冷清来到这里,就呆痴地坐在了银行前的石头上,心说警察不守了,那我就守着吧。
我停车下来,站到他面前说:“孕藏布你好。”
他瞥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人,看我不好还说好。”
我说:“我是从省上来的,想找你打听点事。”
杂藏布忽地从冰凉的石头上站了起来,眼里的光亮就像一下子看到了他的三百万钞票:“省上来的?我的钱,三百万,蓝色的,跑到省上去了吗?”他以为我就像在自己的羊群里发现他的羊后一定要还给他的牧人一样,是来还钱的。
我说:“你搞错了,我是来打听展览馆火灾的事。
我听说你一口咬定有人放了火,能告诉我是谁吗?”
孕藏布眉峰耸动着,眼光一下子变成了锋利的刀片:“省上来的?好啊好啊,菩萨保佑你来到了这个地方,这个地方罪孽多多的,河里的石头少少的。哥里巴,多多的石头里,大大的重重的石头。”
我听懂了,他是说这里的罪孽比河里的石头还要多,而哥里巴的罪孽是最大最重的。我改变语言,把我来找他的目的又用藏话说了一遍。
孕藏布立刻对我跷起了大拇指,高兴地用藏话回应道:“省上来的?太厉害啦,连藏话都会说。哥里巴的好日子到头啦。”他把我当成了前来抓捕哥里巴的人,一连两遍地说:“小合啊,哥里巴有枪,政府不让牧民有枪,要求把枪交上去。他说他要打狼,就把枪藏起来啦。他还有两把腰刀,一把是吃肉的,一把是杀人的,杀人的腰刀比我的这把还要长。可是再长也没有我的好,我的是安冲铁匠打造的,他的是赛河铁匠打造的(安冲和赛河:藏区出产藏刀的地方);我的刀柄是牛角的,他的刀柄是木头的;我在刀鞘上镶了十颗玛瑙,他只镶了八颗玛瑙;我的有缨穗,他的没有。”他得意地眯起眼睛嘿嘿一笑,一瞬间便把三百万钞票和嘎朵觉悟的死全忘了,好像自己的腰刀比别人的腰刀漂亮就是一切。
我咳嗽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也把他的思绪拉回到眼下,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你怎么知道是哥里巴放的火?他为什么要谋害嘎朵觉悟?”
朵藏布眼睛一眺,收敛起光亮,沉思起来,好像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更好像这个问题原本是不存在的,需要临时追究。半晌孕藏布才一脸沉重地开口:“是这样的,哥里巴说我阿爸毒死了他家的藏獒。
我阿爸说我没有毒死你家的藏獒。他说你说你没有毒死我家的藏獒你敢对佛祖发誓吗?你不敢对佛祖发誓就是你毒死了我家的藏獒。我阿爸说我就是不敢对佛祖发哲你能把我怎么样?他说那我就杀了你。
他要杀我阿爸还没有来得及杀,我阿爸就病死啦。他说我的仇还没报你怎么死了?这样的话你家的藏獒就只好替你顶罪啦。去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大前年,他把老鼠药裹在肉里扔给了嘎朵觉悟,嘎朵觉悟不吃,偏不吃。大前年,不对,前年,也不对,去年,哥里巴在草原上挖了一个陷阱,嘎朵觉悟看见了,偏不往陷阱里头跳。”孕藏布说罢,如释重负地喘口气,眼光清澈地望着我。
我又问:“哥里巴为什么说你阿爸毒死了他家的藏獒?你阿爸真的毒死了他家的藏獒?”
孕藏布又是一脸沉重,目光黯郁地瞪了我一眼,像是说你怎么这么多问题?他不无烦躁地皱皱眉说:“这个事情嘛,我不知道,我本来应该问问我阿爸,阿爸已经往生啦。”
我说:“可是在哥里巴放火烧死嘎朵觉悟的时候,嘎朵觉悟已经是别人的藏獒了。他为什么要把仇恨报复在别人的藏獒身上呢?”
录藏布说:“嘎朵觉悟是别人的也是我家的。除了我阿爸和我,再没有人能养出这样好的藏獒啦。哥里巴养不出最好的藏獒,就一定要害死嘎朵觉悟。”
我心说这又是另外一种动机了:嫉妒。哥里巴为什么要嫉妒?就因为他也想让他的藏獒出类拔萃?我问道:“哥里巴家有几只藏獒?”
孕藏布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急切地说:“我卖掉嘎朵觉悟,就是为了让它离开青果阿妈草原,走得远远的,免得让哥里巴害死。可是它还是被害死啦。”
我叹口气:“这么说你卖掉藏赘也是被逼无奈,你是为了嘎朵觉悟好。其实你也舍不得你的藏獒离开你是不是?”
朵藏布带着被人理解的感激大声说:“噢呀。”
最后一个问题:“什么地方能找到哥里巴?”
孕藏布鄙夷地摇摇头,像是他不屑于说出对方的住处,突然又殷勤而神秘地指给我看:“那边的草原,有一顶没有羊群的账房,你去看看吧,最好现在就去。可是,就你一个人,也没有枪,去了怎么能抓住他呢?他可是个壮实的康巴人。”
离开时我才注意到孕藏布的外貌:四十多岁,黑黝黝!亮闪闪的脸,消瘦,但非常结实。眼睛格外有神,有神的原因是真实,心里的话!内在的情绪全在眼睛里,如同藏獒,愤怒!喜悦!忧伤!紧张,都会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不像我看惯了的城里人,愤怒时假装笑着,喜悦时假装哭着,眼睛和心灵不一致,神情和思绪完全分裂。孕藏布头发油黑,紧紧盘缠着一握粗的红丝带,丝带的中间!额头的上方拧了一个拳头大的右旋结,结内别了一支镶宝石的铜替子。红丝带的一头从右耳廓处披挂下来搭在肩上。身上是夹层的酱紫色衬衣,圆形的格乌(护身符)用皮绳连接着斜挎在右肩上,夕阳的红晖在格乌上闪耀,像是他腰里坠了一块巨大的宝石。大概有点热,他把黑色借毽面的皮袍缠在腰里,露出了两只臂膀。右臂的下面是插在腰带里横过肚子的尺五长的安冲腰刀,脚上是一双羊毛褐子面的牛鼻藏靴,已经很脏很旧了。显然他是个地道的牧民,只有地道的牧民才能养育出地道的藏獒。
但是就在我来到车里,回望了他一眼时,又发现作为牧人他的地道还是应该打些折扣。他没有弯腰目送我,而是急切地踏上银行废墟,勾头观察着挖出姑娘也挖出两个大铁箱子的深坑。他是背朝我的,背上奇怪地印着一个汉文福字,字形模仿了藏文的笔画,乍一看就像一只张牙舞爪的藏羹。我想,能够用三百万卖掉自家藏獒的人,就已经不是传统而地道的牧人了。尽管他依然居住着帐房,依然是放牧牛羊的生活方式。都在变,悄悄地变,搞不清是藏獒引来了人的变化,还是人引来了藏獒的变化。
这时有人从废墟峡峙的街上跑来,喊道:“朵藏布快来啊,我看到你的钱啦。你的钱是蓝的,蓝的都是你的。”朵藏布飞身朝那人跑去:“我的钱?蓝的钱?
在哪里?在哪里?”
3
我驱车来到孕藏布指给我的那片草原,果然看到一顶没有羊群的帐房。没有羊群也没有藏獒,只有几头母牛拴在地绳上准备过夜。我刚下车,就见一个穿着花借毽裙的年轻女人从帐房里走了出来。因为她美丽,我便有些紧张,赶紧用藏话问好。
女人却用汉话对我说:“来了吗?酸奶子刚做好,已经挖到碗里啦。”
听她的口气好像知道我要来,或者她看错人了,以为我就是她等待的那个人。我打量着她秀气的长相和鲜艳的衣着说:“你好像不是牧人?”
“噢呀,我是牧人的女儿。”
我笑了,牧人的女儿不是牧人,这个逻辑是符合生活进程的。我问道:“你汉话说得这么好,是学校里学的?”
“我没上过学,我的汉话是哥里巴教的。”
“哥里巴……他在家吗?”
“哥里巴走了,远远地走了。”女人看我有些疑惑,又说,“仇家说他烧了嘎朵觉悟和几百只藏獒,麦玛镇的人都知道啦。哥里巴不想受冤枉就走啦。”
“你说他是冤枉的,可是他一走不就更让人怀疑了吗?”
“怀疑就怀疑,反正你们抓不住他。他就是死也不坐班房!不戴手铐。”
女人说的当然有道理,哥里巴是个康巴人,康巴人的天性里,自由是第一。我说:“我可不是来抓他的,想见见他,跟他聊聊。”
女人勉强笑了笑说:“你进来嘛,进来说嘛。”
我犹豫着不敢进帐房,哥里巴有枪又有刀,万一把我当成来抓他的警察先下手为强呢?
女人立刻明白了我的心思,笑着撩起门帘说:“里面没有人的。”
她笑得很迷人,就冲着她的笑我信任了她。我跟她走进帐房,看到里面果然没有别人,常明不熄的酥油灯照耀着悬挂在正中帐壁上的唐卡佛像,也照耀着锅灶右侧的卡垫和卡垫后面卷起来的羊毛毡,羊毛毡后面是叠起来的被子和一些衣物——女式的皮袍和一条蓝色牛仔裤!一件男式的棕色皮夹克。一碗白花花的酸奶放在跟锅灶平行的石板桌上。锅灶左侧摆放着酥油桶!酸奶桶和背水的木桶,木桶上放着一个陶瓷的大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