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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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当成了羊群,就是给了强巴,最终也还是他的,因为谁都知道他的是蓝的,蓝的都是他的。等到明年冬天羊群产羔的日子,就会多多地多出来,回到他身边的至少是两个三百万。这比存在银行里好多了,银行说没就没啦——连水泥楼房的银行都这样,现在的帐房银行就更让他不放心,那会跟牧人搬家一样说走就走,几头耗牛一驮晃眼就不见了。而跟他一样祖祖辈辈生活在草原上的牧民强巴,却是永远不会走的。这一点他绝对有把握,因为他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所有的牧民,他自己不走,别人也一定不走。
孕藏布说:“你别管啦省上的。我说了就说一句话,我不说两句话。”说罢过去,揪着各姿各雅的头毛,把它拉到了我身边。
强巴愣怔着不动,像中了定身魔法一样。
我想强巴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他意识到我真的有可能找回他的八只小藏獒?也许吧,虽然他不相信我,却不能漠视各姿各雅对我的态度。牧民的意识里,很多时候藏獒的感觉就是神的感觉。或者是因为强巴需要钱?碉楼塌了,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是一个已经放弃游牧很久!住惯了碉楼的现代牧民,他还想盖起新碉楼,延续自己半城镇化的惬意生活。钱钱钱,这一刻他大概被钱魔住了。
朵藏布推了我一把:“走吧走吧,带着各姿各雅赶紧走吧。”
我试探着说:“那我就走啦?”看强巴不回答,便拿出手机,拨通了鹫娃州长,寒暄了几句后告诉他:“我在寺院这里,见到了各姿各雅。现在就准备离开麦玛镇,去寻找强巴家的八只小藏獒。”我这样做,既是向鹫娃州长告别,也是说给强巴和各姿各雅听的。各姿各雅听到我在电话里提到了它,立刻兴奋起来,绕着我的腿转了好几圈。显然我的目的达到了:强化它的印象和想象,再一次让它把电话那头的人想象成拐走八只小藏獒的那个人,想象成我正在告诉那个人把它的孩子还回来,以便让它听从我的指挥。我收起手机,看了一眼依然呆愣着的强巴,大步走向了北京吉普。
各姿各雅跟了过来,生怕落下似的跑在了我前面。我打开后排座的门,连抱带推地把它搞了上去。
车轰然启动了。我有点迫不及待,唯恐强巴反悔!孕藏布反悔。
我知道我这样离开一定会出事,孕藏布想的和强巴理解的差距一定很大。在孕藏布差不多就是发放贷款,利息高得惊神,成倍返还,贷款的抵押就是各姿各雅。但在强巴看来,对方的三百万才是抵押,如果不把各姿各雅还回来或者找不到八只小藏獒,抵押就归他所有。甚至他都不希望各姿各雅再回来,因为他现在最需要的不是藏獒而是钱。他们都是自私的,而最自私的莫过于我。我明明知道我这一走就会害了他们两个,却还是心硬似铁!去无反顾了。我是多么希望带着威风凛凛的各姿各雅去我想去的地方,多么希望在寻找八只小藏獒的过程中满足我作为一个超级獒迷的心愿,实现一个悔罪者的解脱。那是我万分期待的人生目标,是我的必然归宿:找到八只小藏獒,带着它们和各姿各雅回到青果阿妈草原,然后去追求白玛。所有的幸福——八种和十八种就都属于我了。
我从倒车镜里看到强巴突然狂奔着追了上来,边追边舞起袍袖喊着什么,似乎是“各姿各雅,各姿各雅”。我知道他反悔了,油门一踩,风驰而去。
4
我摆脱了强巴的追撵,却被鹫娃州长拦截在了麦玛镇通往巴颜喀拉山的公路上。鹫娃州长的专车一辆牛头越野和一辆公安标志的改装越野头对头地横挡在路前,中间是留给过往车辆的通道。鹫娃州长带着人堵在通道上,朝我扬起了手。
我停车下来,还没站稳,鹫娃州长就大步过来,严肃地说:“你不能把各姿各雅带走,不管你是什么理由。它如今是青果阿妈草原唯一的上等母獒了,我怕它去了回不来。这不是相信你不相信你的问题,这是我们对藏獒的担忧。草原上已经没有好藏獒了,都叫贩狗人贩到内地去了。”
我不说话,我知道说什么也没用,鹫娃州长是个顽固的人,只要他拿定的主意,说服是不起作用的。
鹫娃州长说:“有一件事情我想告诉你,我打算让你父母收购各姿各雅。它留在麦玛镇太扎眼,过去是销售基地想买它,现在销售基地没了,但肯定还会有人盯着它。去了藏娘县你父母那里就安全了。我们州上对藏娘县的政策是:不搞定居!不修公路!不买卖牲畜!不破坏资源!不开设工矿!不办旅游!不进行任何经济开发。就跟从前一样,让人和藏獒都生活在原始的生态环境里,不不不,是未来的环境。这是你父母的想法,我完全赞同。”
我瞪着鹫娃州长,面孔阴沉!凌厉,还有点凶恶。
搬出我的父母来也没用,我带着各姿各雅走定了,什么藏娘县,什么不定居!不修路!不开发的鬼话(规划),比起我的生活来,又算得了什么?我站在驾驶座的门口,不由得摸起了拳头,看鹫娃就要拉开后排座的门,把各姿各雅拉出去,便大叫一声,扑了过去。路多多说得太有水平了,我是一个不冲动就做不成任何事情的人。比如我想恋爱,必须强奸了以后再恋爱;我想救人,必须害了人再救人;我想做好事,必须做了坏事以后再做好事;我想交朋友,必须做了敌人以后再交朋友;我想善良,必须做了恶人以后再去善良。不是我不想始终如一地做人,而是总有人给我设置障碍挑起我的冲动。我一拳打倒了鹫娃州长,迅速回到车上,开起来就走。
通道上站着好几个鹫娃州长的随从,看着冲过来的北京吉普,大喊大叫着。他们真是太傻了,不知道我是一个反着来的人,要是他们大喊“请你快走”,我也许会停下,可现在他们喊的是“停下停下”,我就要一冲到底了。我不怕轧死人,我想的是轧死他们算了,我就要用轧死人的办法表达我带走各姿各雅!寻找八只小藏獒的决心。我的北京吉普按照我的心愿冲向了他们。他们还算机灵,纷纷闪开,倒地的倒地,逃走的逃走,通道豁然开朗了。我一掠而过。哈哈。再见了,鹫娃州长。
后排座上的各姿各雅叫起来,大嘴就在我的后脑勺上。它已经看出我是个疯子了,在警告我不要轧死车外的人,因为他们都是它天天接触的藏民。我说:“各姿各雅,你站稳立场好不好?我是为了你才这样的。你就想着八只小藏獒,为了它们我们怎么做都是应该的。”我把车开得就像一阵狂风,呼呼地叫嚣奔走着。谁能追得上风呢?不是他们的汽车性能不好,而是他们没有把车开得如此飞快的胆量。新式北京吉普设计能力的最高速就是我此刻的车速,在地震之后坎坷不平的路上,在运送救灾物资的车水马龙的路上。我狂放地唱起来:
你不嫁也得嫁,漫山遮野的骏马,那是姑娘你的身价。
十多年前我和鹫娃相识在麦玛一中,这是个初中学校,我是学生他是老师。麦玛一中是双语教学:藏语和汉语,英俊潇洒的鹫娃是我们的藏语老师。他比我大六岁,班上年龄最大的学生比他还大一岁,所以学生们很少叫他老师,都是直呼其名:鹫娃,鹫娃。
“鹫娃”这个发音在藏语里就是牛粪,所以在我们喊他“鹫娃”的时候,内心有一种戏谑的轻贱的感觉。鸳娃是知道的,有一次在课堂上对我们说:“想想看,你们的生活中离不开什么?冬天取暖,夏天做饭,离不开牛粪是不是?这就对啦,你们离不开牛粪,也就是离不开我。牛粪虽然普通,离开它你们活不成。再说汉语,‘鹫娃'在汉语里就是神鹰的孩子,我是神鹰的孩子你们看像不像?”说着他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样子。大家都笑了,放肆地喊起来:“鹫娃,鹫娃。”笑声和喊声说明我们跟鹫娃的关系已经消失了师生的界限,可以很随便地你来我往了。友谊从随便开始,又因藏獒而延续。
我父母在青果阿妈草原最边远的藏娘县畜牧兽医站工作,不可能来到州上照顾我,我是住校的。住校生的生活自由而松散,没有家的束缚!父母的管教,课余时间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而我最大的乐趣就是在麦玛镇的马路上溜达。一天我路过一户人家,看到从院门里爬出一只小藏獒来。我跑过去逗它玩,玩了一会儿,发现既没有人从院子里出来,也没有谁从身后两侧注意我,我抱起小藏獒就跑。
我与藏獒的缘分就这样开始了。也就是说,我养的第一只藏獒,是在住校生的大宿舍里,是我偷来的,但我不叫偷叫捡,我又没进到人家院子里头,而是在院门外的路边发现了它,怎么能叫偷呢?要说偷的话,从学校食堂给小藏獒搞吃的那才叫偷。恰好鹜娃住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学校就派他管理我们这些住校生。他管理个屁,从食堂偷肉偷馒头就是他带的头,还对我说:“爱藏獒的人,神灵会保佑的。佛菩萨看不见我们偷。”他跟我一样喜欢小藏獒,跟我不一样的是他知道小藏獒应该如何成长,所以他经常担当藏獒妈妈的角色:趴在地上和小藏獒打斗,不是用头撞倒小藏獒,就是用巴掌把它打翻在地,有时还会捉来草原盼鼠让小藏獒追撵。我当然不甘落后,学着他的样子调教小藏獒。他比划着说:“色钦,你得这样拍,下手重一点,让斯巴感到痛,它才会知道必须躲避攻击。”
“色钦”是我自己给自己起的名字,最初的时候叫“岭国雄狮大王僧钦诺布扎堆”,这是格萨尔的名号。但我周围的人——老师和同学,总不肯把这个长长的名字读全了,省略成了“僧钦”。又因为在麦玛镇人的发音里,读“僧”的时候舌头总要轻轻收一下,就叫成“色钦”了。“斯巴”是藏族传说中最初的宇宙和世界,也是主宰宇宙和世界的大神,鹫娃给我们上藏语课时讲到了:
最初斯巴形成时,天地混合在一起,请问谁把天地分?
最初斯巴形成时,天地混合在一起,分开大地是大鹏。
这个斯巴够伟大的,在天地分开之前就存在了。
我顺手拿来,做了小藏獒的名字。
小藏獒斯巴越来越壮实了,也闹出很多事来。比如它喜欢叼起靴子甩来甩去,所有住校生的靴子几乎都被它咬烂了。有些孩子家境不好,一双靴子得穿好几年,烂不起的。这事被家长反映到了校长那里,校长通过鹫娃告诉我:“不准在宿舍养狗。”鹫娃说:“佛祖啊,这可怎么办?要不然你就在宿舍外面养?”
他的意思是让我在校园的随便什么地方给斯巴垒个狗窝。狗窝很快垒起来了,就在宿舍后面的墙根里。
但小藏獒斯巴死活不肯待在那里,不拴住它会跑掉,拴住了它会哭叫,夜以继日地哭叫,除非我也住进狗窝。没有办法,只好由着它的性子了。它依然堂而皇之地进出着我们的宿舍,晚上就挨着我睡在我的地铺边,并且开始履行职责,不时地出去,环绕宿舍巡逻一阵,要是有陌生人到来,便守在门口用稚嫩的嗓子汪汪汪地喊叫。不过聪明的它似乎知道为什么把它请出了宿舍,从此再也没有咬过靴子,牙齿痒痒时就去咬学生们饭后丢在校园里的牛骨头。
但是斯巴,我的小藏獒斯巴似乎注定要让校长注意到它。它喜欢在我吃饭时坐在我面前,不时地把嘴伸到碗里来,因为一开始我跟它就是这样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