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獒不是狗-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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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的打算被麦玛镇的救援奇迹破坏了,它至少延宕了我的行程。我一进人麦玛镇的地界,就有阳光照临了我,接着是一股暖暖的春风!一个人人都在传说的消息,消息的主人公是一只名叫各姿各雅的母性藏獒和一个名叫强巴的牧民。
鹫娃州长一见我就说:“我正在派人到处找你呢。这样的事情不告诉你,就是我失职啦。”然后便口若悬河地说起来。
2
我没有忘记鹫娃州长不派医生救治藏獒托勒的冷漠举动,更不会忘记他把烧毁数百藏獒的责任归咎于我的企图。当我想起他希望我把自己发配到地狱,希望我给死去的藏獒下跪请罪,同时割下良心献给藏獒让它们来生做人的时候,我就严重不爽:他用谴责我的办法把自己择干净了,够狡猾的家伙。但我还是在听完母獒各姿各雅的故事之后,情不自禁地拥抱了鹫娃州长。太了不起了,青果阿妈草原的藏獒!牧民的孩子。
我说:“我要采访它,采访各姿各雅。”
鹫娃州长说:“好啊好啊。电视台已经拍下了整个救援过程,你抽空看看,这是一次最成功的救援,被困的人全部获救。”
就在强巴家坍塌的碉楼废墟上,我见到了各姿各雅。跟它一起被救出的还有强巴一家四口人,他们都活着,都被送到临时医院去了。只有各姿各雅一直不肯离去,曾经的碉楼和现在的废墟,对它来说都是家园,它的职责就是守卫。它趴伏在地,用前腿支撑着自己沉重的大头,眼睛一眨一眨的,不喊不叫,看上去虚弱极了。它的头毛和俄毛一如既往地蓬松浓密着,除了脊背蹭掉被毛露出了皮肤和前爪已经磨烂外,其他地方全好无损。从蹭掉被毛的地方看,它骨骼粗大!骨量丰足,结实得如同花岗岩。加上它非同一般的个头和身长,它就是母獒中的女丈夫了。我坐在各姿各雅面前,把手伸向了它的头毛,轻轻抚摸。
我相信它不会咬我,不是它咬不动,而是它明白我不是坏人,所有救了它和强巴一家的人!此刻围观着它的人都不是坏人。
我在心里问道:当你被埋在下面时,你想到了什么?
各姿各雅告诉我:我首先想到必须立刻出去,要不然就会闷死啦。我看了看我的爪子就开始子掏洞,一点一点掏,不是石头就是木头,都是硬的。我掏了一天一夜,把两只前爪都掏烂啦,才掏出一个碗口大的洞,算是飘进来了一丝空气,不至于被闷死啦。我想把洞掏大,大到只要我能爬出去,身后的几个主人就能爬出去。我又不懈地掏啊掏,终于爬了出来。可是我纳闷,身边的强巴怎么不跟着我往外爬呢?我又钻进去想用牙齿拉他出来,才发现他的腿被卡住了,根本就娜不动。而且他堵住了唯一的通道,下面的阿爸!老婆!孩子都出不来。我只好自己出来,大吼小叫着想让人来救他们。这个时候地又晃了一下,非常剧烈,高高的废墟眼看着平铺塌拉了。我没有逃跑,因为我不是人,我是藏獒各姿各雅。我又从洞口钻进去啦,里面正在往下塌,一塌就塌在了我身上。我本来可以躲开,但我一躲开上面的石头就会砸到强巴身上和更下面的其他主人身上。我只能站着,上面的东西越塌越多我还是站着,一站就是六天六夜。这还不算,我是一只正在喂獒娃的母獒,奶头里有流不尽的奶水。奶水先流到了强巴的嘴里,然后又流到了强巴的碗里。草原上的藏民外出时喜欢把自己的碗揣在身上。强巴从外面回来后没来得及拿出碗就地震啦。
他用碗接了我的奶水递给下面的人。四口人,就靠了我的奶水,一直活到了救援的人来。你们人类的奶水会不会喂狗我不知道,我们狗类的奶水关键时刻总是要喂人的。
我又问:一只藏獒用自己的身体扛起了整座碉楼坍塌后的废墟。各姿各雅,你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居然没有被压垮!压扁!压死?
各姿各雅瞪了我一眼,似乎不满意我心里的这个问题。
我接着问:你不吃不喝,根本不可能产生那么多奶水喂养男女老少四个主人,但整整七天,你的四个主人就是靠了你的奶水才活了下来。为什么在没有能量补充的情况下,你的奶水还能源源不断?
各姿各雅说:我把我的四个主人当成我的孩子啦。藏獒在喂养孩子时,所有的血肉都能变成奶水。
你看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啦,如果还救不上来,再让主人吃几天,我的骨头就会变成奶水,骨头变完了,皮毛就会变,最后我的每一根毛都能变成奶水往人的嘴里流。
我望了一眼陪伴着我的鹫娃州长,盯着各姿各雅,突然把心想的问题说了出来:“还有一个问题,听说你正在哺育孩子一一八只小藏獒,是你和嘎朵觉悟的后代,如今它们在哪里?你的主人说是它们被人拐跑了,拐跑的时候你知道吗?作为一个母亲,你在救主人的时候,难道没想过你首先应该救你的孩子?”
各姿各雅突然抬起头,一口咬住了我的左手腕。
我惊叫一声,想抽出左手腕,看抽不出来,便抡起右胳膊,一拳打在它鼻子上。它松口了,扬起流血的鼻子冲我吼叫着,想挣扎着爬起来。鹫娃州长一把揪起我,拉着我跌跌撞撞朝废墟下面跑去。
我一直以为我是一个懂藏獒的人,现在看来也是半懂不懂了。首先我不应该在不该骚扰的时候骚扰各姿各雅,而骚扰它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显示我自己的优越——人在动物面前的优越和一个灾难旁观者的优越。在如此悲惨的现实灾难面前,我油然而生的却是童话般的内心独白,是游戏藏獒的心态。我在卑鄙中自鸣得意,丝毫不顾及对方的感受。各姿各雅一直忍着,终于忍无可忍了。其次我不该把提问变成洁难。它的八个孩子不见了,死活不知,而我却在指责它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救人时为什么不先去救自己的孩子?我在有意无意中把缘自个人喜好的藏羹至上的观念强加给了藏獒,而藏羹的天性里是以人为最高神明的。各姿各雅听懂了,完全听懂了,它如果不咬我一口就不是藏獒了。
我的后悔就像牧草一样固执而鲜嫩。尤其后悔的是我居然打了它一拳。它的鼻子因为体衰力竭已不再湿润了,干裂的鼻子被我一拳打出了鲜血,可见我的一拳是多么狠毒。下手很重,说明我体内潜伏着莫名的暴力倾向和狂躁的进攻欲望,恶的杀机时刻准备着突破善的外表来一番丑行表演。“少一点冲动,多一些克制。”路多多该弥寸了。
鹫娃州长说:“这个各姿各雅,怎么会咬人呢?它不知道你是个对藏獒顶好顶好的作家,你敬重它才会去采访它的。不过你也不该还手,它为了救人都累得站不起来了,你还打它。在我们草原,人打狗是虐待,狗咬人是能耐,这你应该知道。”
我想起我的藏獒斯巴了,内心一阵酸楚,看了看我依然搽起的右手拳头,禁不住砸向了自己的胸脯:“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虐待它。我心里是那么喜欢它,却又出拳揍了它。对不起了,各姿各雅。”
“赔礼道歉的话以后再说,快去医院,先把针打上。”鹫娃州长着急地说。他盯着我的左手腕,那上面两个牙洞清晰可见,鲜血如灿蜡而出。
我知道各姿各雅口下留情了,如果它真咬,即便是现在虚弱不堪的样子,也会一口咬断我的手腕。我摇着头,越摇那个念头越坚定了:我不打狂犬病疫苗,就算是我对自己打了各姿各雅一拳的惩罚吧。别给我说狂犬病是百分之百的死亡率,传染上病毒就等于拥抱死神之类的话。我相信能救人的藏羹都没有毒,更相信我有足够的免疫力。我就是一只直立走路的藏獒,我有一身獒骨獒肉,我血管里流淌着纯正的獒血,藏獒咬我就是自己咬自己,根本用不着担心。如果我真的会因为各姿各雅咬了我一口而得狂犬病死去,那也是活该如此。我想着,望了望依然趴伏在废墟上的各姿各雅,转身离开了。
鹫娃州长追上来,拉住我说:“你要去哪里?”
我甩开他的手说:“不用你管,我就是想为藏獒做点事。”
“还是为了藏獒托勒吗?请你不要走远。”
我心说已经不尽然了,现在纠缠在我心里的还有哥里巴!白玛!阿柔家的雪山寨子以及因为比嘎朵觉悟更优秀而吸引了我的金獒和黑獒。我说:“麦玛镇已经消失了,从前的一切已经不存在,请你不要干涉我。”
“被烧死的藏獒和人不能再放了,我已经做了安排,今天清理现场,明天在天葬台火化。火化的时候你不去看看?”鹫娃州长看我在犹豫,又说,“这么多藏獒的灵魂要走了,不是件小事,寺院准备举行度亡法事,解脱!忏罪!行愿的经都会念起来,有罪的人应该去听听,一来给藏獒送行,二来解脱自己。这样的好机会,你不去是会后悔的。”
“太仓促了吧?案件还没有查清,为什么就要火化?”
“有人早就在盘算藏獒的尸体,天天来找我,说是免费帮我们清理现场,再把尸体拉到一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处理掉。你没听说什么吧?比如有人正在贩卖藏獒肉,送进饭店,或者做成肉干和罐头,好像比养藏獒还要赚钱。”
我惊讶地“哦”了一声:“还会有这种事情?从来没有听说过。”
鹫娃州长郑重地说:“我们要用火化尽快告诉那些贩獒肉吃獒肉的人,在草原上,藏獒跟人有同等的待遇,你们那样搞,就跟贩人肉吃人肉是一样的。你相信有灵魂吗色钦啦?藏獒是有灵魂的。还是去送送藏獒的灵魂吧,毕竟你是一个草原人。”他知道我不会拒绝,没等我答应就走了。
3
各姿各雅哭了。眼睛里的水色表明它的心情在极度悲伤中走向了深渊似的黯然,受损的不仅是坚强的肉体,更是柔弱的狗灵。
它知道自己咬了不该咬的人。但悲伤让它烦躁,烦躁让它愤怒,它实在忍耐不住了。为了让嘈杂的包围远去,能让自己有片刻的安静,它血口大开,牙刀向人了。
它半张着嘴,吐出中缝线两边带有黑晕的舌头,表达着它的歉意。慢慢的,随着被它咬伤的那个人淡出视野,歉意就像一匹奔驰的雪峰划过了它脑海里的地平线,凝然不动的只有哀伤和乞求:我的孩子不见了,人们啊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一想到孩子它就万分后悔,后悔自己违拗主人的意志友好地对待了那个外来人。那个人自称袁最,当他第一次靠近碉楼时,它照例靠着守护犬的本能忽地站了起来,目光里是一如往日的警觉和阴沉。但是它没有如雷如鼓地吼起来,不知为什么它突然觉得这个人是自己认识的,那味道不仅熟悉而且亲切,就像它舔纸卧息过的大冰川里的某块冰岩在消融之后给它带来了若干年前的记忆,淡淡的,淡淡的,还有点飘忽,它想捉住它,却有点难办。就在它游移不定的时候,它看到他眼神里充溢着慈爱亲和的亮光,大胆地靠近它,坐下来,用一往情深的语言赞美着它和它的八个孩子。它一下子放松地卧了下来,怀抱着寻找奶头的小藏獒,向这个外来人夸耀着:看看啊,我的孩子。
现在看来,它容忍袁最的靠近,就等于容忍了灾难的来临。在它的感觉里,就是这个人带来了灾难的一切:地震,掩埋,八只小藏獒的失踪。原来他不是慈爱亲和而是心怀鬼胎,不是一往情深而是垂涎三尺。
他堵死了那个通风透气的缝隙,想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