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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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发生了“高粱叶”事件。宋家种了一百亩高粱,这年好雨水,高粱叶子长
得像大刀一样肥。高粱叶子用途很广,可以织蓑衣,可以拧草墩,可以搭房顶。刷
高粱叶子并不影响高粱的生长。一到七月出头,大家都刷高粱叶子。为了自己把叶
子刷完不让别人刷,宋家掌柜派了他的三弟看守。可惜老三是个聋子,一百亩高粱,
他站在这头,别人钻到另一头刷叶子,他一点听不见。十天下来,高粱叶子被人刷
去大半,宋家掌柜很生气。这天,三姥爷序列中的孬舅(届年十五岁),和村中一
帮顽童,又到宋家高粱地刷叶子。可惜这天宋家老三病了,换了老四看守。老四不
聋。孬舅与顽童们刷着刷着,就被老四给抓住了。老四将顽童们手中的筐一集合,
将孬舅一干人带到村西土庙里,命令小路保丁:
“去打小钹,去用喇叭喊人,抓住贼了,让保长断案发落!”
小路保丁不敢怠慢,忙打小钹,传人,集合了保长和族长,发落贼人。
这时宋家掌柜坐在案桌后,一反平时的温和,铁青着脸,瞪着眼,指挥小路保
丁:
“把草筐都给我剁了,让这些贼羔子们面向南墙跪着!”
于是,草筐被剁了,孬舅一干人被捺到土墙前跪着。
这时三姥爷正在家收拾牛套,听到消息,提溜粪叉一溜小跑就到了土庙前。到
庙前一看,见草筐被剁了,孬舅跟一溜人在那跪着,愣着眼睛来到宋家掌柜面前,
说:“老宋,你去把小孬拉起来,赔我一个草筐,咱们没事。”
谁知宋家掌柜不服软,也愣着眼睛说:“一个贼羔子,不把手给他剁了,就算
是好的!”
三姥爷说:“你剁,你剁,我拉都不拉!”
这时其他几个族长打圆场:“老三,算了,算了。”
有的说:“保长,算了算了。”
谁知这时宋家掌柜说:“高粱叶子事小,偷盗事大,不能坏了村里规矩!不能
什么人都来庙里撒野!那以后村里还过不过了?我非让这些贼羔子们跪到星星出来,
每人再罚他们五斗高粱!”
三姥爷握着粪叉说:“好,好,断得好老宋,你就让他跪吧,你就罚吧!”
然后不再跟宋家掌柜争吵,提溜着粪叉回去了。
“高粱叶”事件过去了两个月。该收高粱了。大家都把这件事忘记了。宋家弟
兄们都很高兴,对宋家掌柜说:“这下可把申家的威风给治了!”
宋家掌柜也握着手中一根廉价的文明棍说:“看谁能把谁的jī巴揪下来!”
村中百姓也都觉得申家服了软,宋家胜利了,宋家掌柜的地位稳固了。宋家掌
柜手握文明棍,穿着月蓝大褂从街上走过,人们纷纷点着自己的碗说:
“保长,这儿吃吧!”
“保长,我这先偏了!”
宋家掌柜也不在意地摆手:“吃罢吃罢。”
该到集上卖高粱了。这时突然发生了一件事,宋家老四在卖高粱从集上回来的
路上,突然被土匪绑架了。这一天没有月亮,老四高粱没有卖完,也回来得晚些。
这时节地面上有些不大安稳,土匪丛生。到底是哪一部分土匪绑的,给老四弄到什
么地方去了,一时也弄不清楚。宋家一下子乱了。纷纷派人出去打听。村里也乱了,
跟着惶惶不可终日。过了有三天,宋家老四托人捎回一个口信,说赶紧送到大荒坡
五十石小米,换他的性命;他在土匪窝里可是受罪了,抬杠子,灌凉水,那罪受得
不用提了;千万别告官,一告官这边就把票给撕了。宋家掌柜一下蔫了。村前村后
的转,文明棍也不提了,月蓝大褂也不穿了。到了第二天,只好变卖些家产,折成
五十石小米,送到了大荒坡,换回了老四。老四被抬回来,已经不成人样子了,身
上的皮肉没一处不烂,话也不会说了。宋家掌柜忙着再变卖些家产给老四看伤,一
时保长也顾不上当了,村里的案子也顾不上问了。村里马上大乱。
这时有人传说,绑架案的主谋是我三姥爷,变卖了家中一头小草驴,托土匪干
的。麻烦在于这种事情无法找土匪调查,谁也不好说到底是谁干的。三姥爷在街上
走,反正昂首挺胸的。村民们揣测形势,又觉得宋家掌柜的地位还不太稳固,中家
也不大好惹。这时见三姥爷在街上走,大家又纷纷点着饭碗招呼:
“老三,这儿吃吧!”
“老三,我这先偏了!”
三姥爷昂首挺胸的,正眼也不看人家:“偏什么偏,咱早jī巴吃了!都以为靠
上硬主儿了?都以为咱这些爷们是吃素的了!”
闹得人家挺尴尬。最后为了免招是非,大家不约而同地改掉端碗到门口吃饭的
习惯,纷纷躲在家吃。一到吃饭时间,一街筒子没人。
宋家老四的病终于好了。宋家弟兄几个缓过气来,纷纷提出要找三姥爷报仇。
宋家掌柜拦住:
“忍住,忍住,你又没抓住人家的手,凭什么找人家?”
这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宋家掌柜又开始当他的保长,又让小路保丁打小钹,用
铁皮喇叭传人,到村西土庙里断案。村里又恢复了正常秩序。一到断案,三姥爷又
提溜着粪叉到那转悠。这粪叉大大影响了断案的情绪。
重阳节到了。大家都走亲戚。申家与十里外的八里庄有桩亲戚,分到三姥爷门
下,该他走动。恰好三姥爷的一头小公牛得了伤寒,八里庄有个中医捎带会看些兽
医,于是三姥爷牵着这头小公牛去串亲。胳膊上扌汇着一个芭斗,芭斗里装十几个
串亲馒头。路上路过一片桑柳趟子,旁边是一片接一片的麻林。正走着,趟子里响
起“哗哗”的倒伏声。三姥爷突然想起什么,拔腿就跑,这时背后响起枪声。一枪
打在三姥爷的膀头上,血“突突”地往外冒。三姥爷仍是飞跑。又一枪打来,小公
牛倒下了,三姥爷窜到一片麻地里,捡了一条性命。那么胆大鲁莽的汉子,被这枪
声吓稀了。逃回家,膀头不住地流血,人还索索地抖,不知道捂伤口。
事后传言,枪手是宋家掌柜花了十块大洋雇的。据说枪手回来以后,还遭了宋
家掌柜的埋怨:桑柳趟子离路那么近,怎么还瞄不准?于是又收回五块大洋。不过
一枪打伤也算不错,宋家掌柜还是安静了一阵子。三姥爷在家养了三个月伤,三个
月宋家断案,没有人再提溜粪叉在土庙前转悠。
三个月后,三姥爷的枪伤痊愈,又开始在大街上走动。不过村人们没敢问他的
枪伤,都是说:
“三爷出来了?”又纷纷躲在家吃饭。
不过三姥爷伤好以后,安分守己许多,不再提溜着粪叉到上庙前走动,就蹲在
家门口晒太阳,一天一天的不动。大家以为三姥爷老实了,大局已定了,又纷纷端
出了饭碗,见宋家掌柜又让饭打招呼。谁知一个月后,才知道三姥爷悄悄将他十五
岁的儿子(即孬舅),送到一个土匪门下磕头当了干儿。这个土匪叫李小孩,组织
了一个游击队,下分长枪队和短枪队。他这支队伍一般不骚扰民众,但遇到不顺心
时候,也六亲不认。他地盘划得很明确,方圆五十里,算他的治下,别的土匪来了
他打土匪,日本来了他打日本,中央军来了他打中央军,八路军来了他打八路军。
人不来他也不打。他抓人不优待俘虏,一律活埋:挖一个与人身高矮胖瘦相同的深
坑,头冲下往里一放,也不埋土,拍拍屁股就走了。孬舅在那给李小孩当勤务兵。
勤务兵当了有仁月,回来了,身背盒子炮,后面带几个背长枪的人。这天宋家掌柜
正在村西土庙里问案,刚吃罢热饼,双手托着头在听双方陈述。忽然看见孬舅和几
个人背着枪远远走来,知道事情不妙,顾不上再问案儿,站起就要跑。但已经来不
及了,刚绕过土庙,就被孬舅撵上捉住了。光天化日下,宋家掌柜被剥了衣服,赤
条条反绑着,押到了村后土岗上。宋家掌柜虽有几个弟兄,但见了李小孩的队伍,
磕头捣蒜还来不及,哪里敢吱声?
就这样,村后土岗上,三姥爷托胳膊在那坐着,宋家掌柜在一边跪着,李小孩
的几个人在谈笑抽烟,小路保丁在挖坑。坑挖好,三姥爷说:
“保长,请吧。”
宋家掌柜一开始还充硬汉,对小路保丁说:“坑挖深一点,免得窝着。”现在
真见了深坑,屁股窜了稀,跪着挪到三姥爷面前说:
“老三,饶了我吧,我不该当这个保长!”
三姥爷说:“怎么不该当,当吧,这不当得好好的。”
宋家掌柜说:“我不该当这个保长,放了我吧。”
三姥爷爽快地说:“小孬,给保长松绑!”
孬舅上前给宋家掌柜解了绳子。宋家掌柜在地上又磕了个头,爬起来就走。这
时三姥爷从孬舅手中拿过枪,对准来家掌柜的光身子就放,可惜他没使过枪,一枪
打去,没有打中,打得宋家掌柜屁股后冒烟。宋家掌柜一听枪声,飞也似地跑,眼
看要钻进一片桑柳趟子里,三姥爷着急地拍大腿:“完了,完了。”
这时旁边“砰”地响了一枪,宋家掌柜应声栽倒。三姥爷扭头,枪手们仍在谈
笑抽烟,竟弄不清枪到底是谁放的。三姥爷抹抹一头的汗,跑上去看宋家掌柜的身
子。宋家掌柜还弓着身子在那里倒气。三姥爷说:
“保长,活不过来了!”
宋家掌柜想了想,是活不过来了,又倒了一口气,撅着屁股死去。
这公开杀人的案子,被宋家掌柜的兄弟告到了乡长周乡绅那里。周乡绅一听光
天化日下杀了保长,十分恼火,立马要办三姥爷。但后来一打听,三姥爷他小儿在
李小孩队伍里当勤务兵,马上泄了气,偃旗息鼓,不再提此事。村里人吃饭又闭了
门。
三天以后,三姥爷推了两石芝麻,来到周乡绅家,说:
“大爷,村里没了保长。”
周乡绅连连摆手:“芝麻推回去,芝麻推回去,你那个申村,实在是一群乌合
之众。几十年了,还不服教化。算了,算了,这个村不设保长,让它乱吧,看它到
底能乱到哪里去!”
自此以后,申村不再设保长,只留一个小路保丁负责收田赋。村里没了头人,
村中秩序马上大乱。井不封了,高粱不罚了,猪狗不再染头,一切都乱了。民众们
有冤无处申,有理无处说,到处成了孤老、破鞋、盗贼与响马的世界。恰巧又飞来
一阵蝗虫,遮天蔽日的,将庄稼吃光,又来吃人。三姥爷也在这一年被蝗虫吃了。
三
解放军来了。解放了。乡里周乡绅被拉出去枪毙了。申村村里开始划成份。宋
家成了地主。宋家掌柜虽然死了,但还留下子孙和兄弟。我姥娘家一辈子刮盐土卖
盐为生,划成了贫农。虽然祖上当过一段伪村长,但当时断案清楚,民愤也不大。
何况地主伪保长宋家掌柜是我三姥爷打死的。这时三姥爷序列中的孬舅,成了一名
解放军战士。他虽当过一段土匪,在李小孩身边当勤务兵,但解放军一来,李小孩
就被打死了,孬舅与一干人投了降,于是成了解放军。当了两年解放军,复员回乡,
又和其他人一样在村里行走。
这时村里的头人改叫支书,是一个以前名不见经传的孙姓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