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刺杀-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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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敢顿时感到浑身燥热,却偏手脚发冷,塞在腰板带里的那六张银票,似是猛然间炙烫起来,烤得他再也躺不住,一骨碌翻身坐到床沿,两眼直瞪着河余手中的这面血红小旗,小旗上凸绣的白骷髅头,宛若正在朝他做着无声的狞笑……
刁余又在说话,多的是牢骚:
“有时想想也叫窝囊,吃咱们这碗饭,何尝不是火里来,水里去,尽朝着刀头能血,却还得看人脸色,受那股熊气,像是天生就矮了人家一截似的,同样都是卖命,莫不成我们的命比别人的命贱?我操,这一行真是干不得了!”
咽了口唾液,何敢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哑了嗓门;
“我说,呃,刁滑溜,姓官的那边有没有把那姓金的女人模样描述明白?”
刁余道:
“大略讲了一下,那婆娘叫金铃,二十来岁花不溜丢的年龄,长得十分标致,身材不高不矮不肥不疲,北方口音,只单身一人——哦,对了,这娘们的左耳垂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红痞,总之‘八幡会’的来人拿了言语,要咱们多注意一下,包管走不了眼!”
何敢回想着,却记不清金铃左耳垂上是否有那么一颗红痞?或者他根本见过了不曾留意?他以双手捂着脸孔,有一股欲待狂吼狂叫的冲动——不管他见着的金铃耳垂上有没有红痣,但那女人一定就是“八幡会”急于搜寻的金铃则毫无疑问!
这一下,可直接着一个烫手的热山芋了,不,不止是个烫手的热山芋,简直就是一场灾祸,血淋淋的灾祸!
刁余目注何敢,有些诧异的问:
“你怎么啦?老何,气色怎的这么个坏法?”
何敢差一点呻呻出声,好歹鼓出一腔恼火:
“人是一口气,佛是一炉香,刁滑溜,我实在好呕,‘八幡会’凭什么向我们发号施令?我们可曾吃着他们,用着他们?彼此不沾边,却这般颐指气使,老子不受!”
刁余双手乱摇,急惶的道:
“老何,老何,你可别他娘又犯了牛性子胡整一通,这不是玩笑的事,‘八幡会’人多势大,手段一向毒辣,你比我更要清楚,犯得着为赌一口气拚老命?人在矮檐下,怎能不低头?他们在这一带相当兜得转,咱们没有必要去硬扛,老胳膊总拗不过大腿,你要明白……”
何敢恨恨的道:
“挑明了说吧,‘八幡会’猖狂跋扈了这许多年,我早就看不顺眼了,看着他们党翼丰壮,力浑势雄,我也一直忌讳退让,不愿和他们发生冲突,现在可好,咱们是又忍又让,人家却得寸进尺,气焰越盛,如今居然骑上我们脖子撒尿啦;刁滑溜,我向来就这样,如果我们俯首听令,这一行还想不想干?这碗饭还能不能吃?”
急急以指比唇,“嘘”了几声,刁余目光搜过门窗,低促的道:
“轻一点轻一点,老何,我的何爷,何祖宗,你别嚷嚷行不行?小心隔墙有耳呀,万一有什么风声传进了‘八幡会’,他们很可能先拿你我开刀立威,这不就冤透了?老何,活着是为了挣口饭吃,得过且过,犯得上拿老命去争长短?”
何敢长叹一声,悠悠的道:
“活着不只是为了挣口饭吃,刁滑溜,更为了争一口气,这一口气争的是个理,是个义,是个做人的原则……设若人活着不要尊严,不要羞耻,不要格节,即使活得再好也失去意义了,畜牲都活得消遥自在,到末了,不过仍是些音牲而已……”
脸上是一阵红,一阵青,刁余憋窒了半天,才十分窘迫的道:
“你别绕着弯儿骂人,老何,我总是为你好,要不,何须半夜里四处找你通报消息?我也知道你那不服输的倔强性子,但倔强是倔强,照子却该放亮了,心头亦该清明,识时务才算俊杰,凭你单人匹马,自信斗得过‘八幡会’那一群邪魔鬼祟?再说,事情既未临到你自己头上,忍口气也就罢了,他下他的‘血灵令’你过你的太岁日,犯得着去呕?”
何敢不由暗自苦笑——事到如今,扛得下要扛,扛不下也要扛了,那“太岁日”,还不知道这一辈子能否有幸再过?
刁余站起身来,轻轻的道:
“约莫也快天亮了,老何,我就不再打扰,好歹你还能睡个回笼觉;中午我过来邀你喝两杯,‘风春居’,如何?”
到了午时,何敢想,只怕自家业已保着金铃出去百多里路啦——他干笑一声,道:
“再说吧,横竖我就不在小三儿这阁楼上,你也总有地方找得着我。”
等刁余离开,何敢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下这“回笼觉”了,他来回踱着步,脑子里是一片纷乱,他没料到“八幡会”的行动这么快,这么彻底,而他一口允诺并且收了前金的生意却决不能反日推诱,这不止是信用,不止是钱财的问题,其中更关系着一口气,一个人活着必须争的气,他宁肯豁上这条命去扛,也不甘心自认窝囊的让这桩事化做一件刻骨的羞辱终生啮啃着他……
又朝窗口望去,何敢发觉已有曙光初透,可不是快天亮了?天一亮,他就要上道讨生活去,这一去,日子包管逍遥不了,有人说“势成骑虎”,大概就是他如今这种进退维谷的情景吧?
两匹骏马在荒僻的山道上狂奔,黑马上的骑上是何敢,白马上的姑娘是金铃。
这一带的地势何敢非常熟悉,他尽量领着金铃绕行于比较人烟稀少的野径樵路上走,走是难走了点,照常理危险性该相对的减低了。
自一大早两人就发马北驰,谁也没有多话,这一路来不停的奔跑了近两个时辰,马儿口鼻间急促的喷着白气,油光的皮毛汗水透湿,坐骑固然显露了乏态,就连骑在鞍上的金铃也大大的觉得吃不消了。
何敢却像若无其事,他领头在前,一个劲的催马疾行,尘土飞扬中,他在马背上的身形稳定不动,看模样,他似乎可以用这种姿势一直挺出三千里!
出发之前,金铃原是周身雪白的裙据,打扮俏丽脱俗,纤尘不染,现在可好,鲜洁的云裳变成了一片灰黄,沙土满脸盈发,除了两只凤眼依然晶莹明亮,从头到脚,全都不像是金铃了,真叫够狼狈的,而前前面,何敢犹在那里快马加鞭,光景是不达地头誓不歇啦!
忍了几次之后,金铃再也憋不住了,在那颠踬下,她呛着扑鼻的沙尘招呼:
“何敢,何敢,你慢一点,我有话说……”
一连叫了多少声,领前的何敢才依稀听到,他缓下奔速,回过头来大声问:
“什么事?须知时间宝贵,片刻也耽误不得!”
金铃索性勒缰停马,边不断吁吁喘息着:
“我太累,实在走不动了,何敢,我们好歹休息一会……”
何敢也只好煞势稳住,他瞪大双眼,火爆的道:
“你是骑在马背上,又不是劳动自己的两条腿,怎么会累,又怎么会走不动?我说金铃姑娘,咱们这是在逃难避凶,和在家里当少奶奶纳福大不相同,能争一时是一时,不到该歇息的所在决不歇息,你把境况弄清楚,自就熬得住啦……”
金铃实在不好意思说明她的两侧胯骨部位酸痛难当,下半身又麻又僵,她在鞍上艰辛的转动着姿势,苦着睑道:
“真的很累,何敢,全身骨架子都像要颠散了,而且沙土这么大,吸口气能呛得人发慌,你帮帮忙就在这里先小想一会,要不然,末到地头之前我怕人早瘫了……”
何敢抛镫下马,十分勉强的道:
“也没见过这么娇嫩的主儿,有坐骑代步还嫌灰沙大——好吧,反正命是你的,你要怎么着随你,大不了我姓何的替你垫底便是!”
将马儿策至路边一片斜坡旁,金铃落地的当口打了个踉跄,险些跌跤,幸而及时扶住一棵倒地的树干,才将身形稳定下来,她咬着下唇,脸上的神情好委屈。
何敢抬头望了望天色,心绪不宁的走到一侧,却不时目光闪动,频频朝四周搜视。
轻喟一声,金铃沙沙的开口道:
“你也是这一行的前辈了,风浪必经得不少,可是看你现在的样子,似乎比我还要紧张仓皇——何敢,你真的这么怕他们?”
呆了呆,何敢立时重重一哼:
“我怕谁?我他娘的任是谁也不怕,我这叫小心,小心才驶得万年船;金铃姑娘,你当我们这碗饭是好吃的?若是没有点计划,不加点计谋,早三百年前我就埋进土里了,今天还能替你保镖?”
金铃平静的道:
“打一早见到你,你的神色就不大对,我看得出你有心事,何敢,昨天晚上一宿,你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干干的咽着唾液,何敢道:
“官玉成动作很快,比我想像中更快,他已经显示出他的影响力了!”
沉默了一会,金铃道:
“譬如说?”
何敢道:
“譬如说,他已用他的‘血灵令’肋迫各有关同道不准掩护你,不得包庇你,当然,能向他我报信将你出卖尤为欢迎,相反的,谁抗拒他的‘血灵令’,谁就等于和他对上了!”
金铃缓缓的道:
“那么,你已决定和他对上了?”
两边太阳穴猛然跳动,何敢怒道:
“我若非如此,眼前怎会站在这里?”
金铃微笑道:
“恐怕你这样做,不是完全为了我。”
何敢道:
“什么意思?”
捏拳轻捶着自己双腿,金铃慢条斯理的道:
“很简单,你也为了赌一口气,争一份个人的尊严,何敢,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表面大而化之,骨子里极为自重好强的人!”
嘿嘿笑了,何敢摸着下巴:
“真正高报我啦,金铃姑娘,其实我只是觉得,呃,一个人,一个江湖中人,不该那么畏缩怯懦,在面对一桩应该挺直脊梁承担的事体之前,更应如此……”
金铃低柔的道:
“何敢,你的想法没有错,我也明白你为了允承我的事,心头负担必然极重,我会补偿你的,只要我们一旦抵达目的地!”
何敢忙道:
“我可不是要机抬价,我说金铃姑娘,该我拿的分文不能少,不该我拿的也不多取一个,你别以为我——”
这个“我”字还在何敢的舌尖上打转,突然一声高亢的吟唱自侧传来,震动耳膜:
“好心的老爷,善心的太太啊,赏我老汉一个……”
何敢大吃一惊,疾速回身探视——我的天,就在隔着他们、七步外,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头发花白的老叫化子,那鹑衣百结的老花子顶着一副紫红色的国字脸膛,脸上是朵朵横肉,一双细长蛇眼半眯半阁,三尺长的青竹打狗棒正一轻一重的顿拄着地,看他神足气闲的模样,似是那乞讨生涯还相当惬意哩!
及至和对方朝了面,何敢的表情又从惊愕骤而变成恼怒,他双臂环胸,恶狠狠的叱喝:
“万花子,真个山不转路转,路不转水相连,两座山不碰,两个人又遇在一起了,你这阴魂不散的臭要饭,却又想打什么鬼主意?”
那万花子磔磔怪笑,其声如袅:
“年把不见了,我花子倒好生思念着你,犯不上一朝面就摆出这副嘴脸给我,咱们无怨无仇,两不相欠,可不是?”
何敢面无表情的道:
“我们还是少见的好,长见不如怀念;万花子,每次遇上你,总他姐不是好路数,说吧,你这趟猛古丁的显出了魂。该也有个因由?”
万花子仰起脸孔,大大的狮鼻四处乱嗅,一边嗅,一面就朝向了金铃。
金铃镇定的注视着这个怪人的动作,内心却十分警惕——方才她在和何敢说话之际,面对的乃是万花子出现的方向,然而,她却同何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