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天子-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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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殉情的决心,然后掉转刀锋,非常从容镇静地刺向自己的咽喉。
当他拔出短刀时,人们大惊失色,妃嫔中有人尖叫起来,皇太后和皇后都不顾身份地扑了上去。最靠近皇上的太监、宫女,到底身手矫健,也因为福临的动作委实太庄重沉着了,所以拿刀的手一下子就被太监扳住,夺走了短刀。两个力大无比的宫女一左一右地抱住了他,使他动弹不得。
“皇儿,你不能犯糊涂!……”皇太后气喘吁吁地嚷。
“皇上,你可不能啊!……”皇后几乎与太后同时叫喊着。
可是这些话福临都完全没有听到。自杀被拦住了,竟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下子便如疯狂了一般,不知从哪里突然来了一股惊人的力气,左一推右一撞,挣开了两个宫女,又飞起一脚踢倒了身边的太监,大喊大叫:“谁敢拦我,我叫他立地就死!我不活了,我就是不想活了!……”他的眼睛象通红的炭团,面孔烧着了似的血红。他甩开众人,略一低头,便猛力撞向墙壁。太监、宫女又一窝蜂地拥上去阻拦,裹着福临一起摔倒在地上。
哭声、喊声、尖叫声,乱得一塌糊涂,几乎要掀了殿顶。
福临又从众人的纠缠中摆脱出来,左顾右盼,分明要进行第三次冲击。庄太后不顾一切地冲到他面前,哭着大叫道:“福临!你就先杀了我吧!〃福临一愣。从他懂事以来,还没有人敢直呼其名。定睛一看,面前是悲痛欲绝的母亲,而母亲又说出了这样的话!福临吃惊了,眼睛里流露出犹豫,犹豫的背后,理智闪出一星光亮。
“你是不是要我再浇你一杯冰水?〃太后又喝了一声。福临打了个冷颤,在母亲面前跪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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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太后颓然倒在椅子上,胸口大起大伏地喘了几口气,竭力平息了片刻,终于勉强用她平日温和的口吻说下去,不过嗓音还在颤抖:“乌云珠最后还念念不忘地嘱咐,她说:'今日儿殁,自是天命,万望皇上自珍自爱,以祖宗大业为重,以社稷万民为重,不必伤悼。'她这样识大体顾大局,你竟敢为一己之爱而忘祖业?怎么对得起乌云珠?〃皇后走近前来,跪在皇帝一侧,含泪进言:“董鄂妹妹临终时再三说:'妾妃将去,此乃定数,亦无所苦。唯独不及酬答皇太后与陛下恩情于万一,太后年将半百,为妾妃伤悼,妾妃虽死而不能心安……'妹妹孝养太后,至死念念于怀,皇上也需自己珍重,勿伤太后之心!……”妃嫔们也纷纷环绕着太后和皇上、皇后跪下了。满屋的人都跪下了。请求、哀告之声充斥宫内,泪水滔滔不绝。他们恳求皇上体念太后和仙逝而去的皇贵妃的一片苦心,万万不可自寻短见。福临昏昏沉沉,不死不活,最后,大约耗尽了精神,瘫倒在地,又晕了过去。
这一夜,皇宫内院处处彻夜无眠,各宫灯光都亮到天明。
福临死活不离开承乾宫,皇太后和皇后只好也陪在这里。妃嫔们回到自己宫中,一夜心惊胆战,不知还会发生什么意外。
许多主位烧香祷告,求神保佑皇上安好。
后来的两天两夜,二十四名强壮的宫女、太监轮班昼夜看守皇上,防止他再行自杀。一切可能造成伤害的东西,象小刀、棍棒、重物,甚至花瓶、洋钟,全都收了起来,使皇上无隙可乘。不知是皇太后那慈爱的、充满理性的谆谆教诲起了作用,还是太医的几剂越来越厉害的凉药安神定魂,在闹得天翻地覆、人仰马翻之后,第三天清晨,福临终于安静下来,跌入了昏昏的沉睡。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宫监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各自抓紧时机歇息养神。
庄太后已经疲惫不堪,却无法入睡。福临这寻死觅活的一闹,勾起她多少心事!她不禁想起福临的父亲、她的丈夫皇太极。当初她的姐姐关睢宫宸妃去世时,皇太极也是悲恸得死去活来,动辄哭晕过去,不饮不食六天之久,半年之内朝夕痛悼,一过旧宫故地就要流泪,还数次往宸妃坟前奠酒痛哭。皇太极正是因为承受不了这样的哀痛,体质和精神日渐衰弱,一年后重病而亡。儿子和父亲竟如出一辙,他们都是大有作为的英明之君,却又都忒多情。情深情重,竟成魔障,弄得这样无法收拾,难以自拔。
宸妃是庄太后的亲姐姐,董鄂妃是庄太后的干女儿,她对这两人都知之颇深,也十分喜爱。但是,她们一个夺去了她丈夫的情感,一个占据了她儿子的心,作为妻子和母亲,她又怎会不产生一种本能的厌憎?不过,庄太后不同于一般女子,她知道应该把这厌憎限制在一个什么样的范围之内。所以,当她再往承乾宫探视福临,面对一个棘手的局面时,轻而易举地应付下来了。
福临已经移住承乾宫正殿。按规矩正殿是行礼的地方,不能住人,而今为了皇上,只得破例了。福临还很衰弱,半躺半坐在御榻上。皇后、淑惠妃、康妃、恪妃等主位围坐相陪,不管心里愿意不愿意,她们都在不断啜泣,小声地追述着皇贵妃的许多好处。
见皇太后进来,皇上和后妃们都起立迎接。皇太后从容随分,不拘礼节地坐到榻边方椅上。刚刚坐定,福临已跪在她脚下了:“儿不肖,惊扰母后,劳累母后,求母后恕儿之罪。
但儿有一心愿,望母后成全。”
见他已不似前两天那么疯狂,太后料定不会再有自杀的危险,便和悦地说:“但凡合理合礼,皇儿只管令行就是。〃福临岂不急待地说:“儿要以皇后之礼为乌云珠发丧。〃殿中刹那间极其安静,仿佛被皇上这句话吓住了。淑惠妃、康妃、恪妃她们拚命低下头,不敢看皇后的表情;皇后的脸顿时通红,泪水眼看就要夺眶而出,尴尬和委屈逼得她真想跳起来逃出宫去。皇太后皱起眉头,忧心忡忡地看着福临,似乎担心他神志还不清醒。半晌,皇太后轻轻摇头,慈和地说:“皇儿,这是从来没有先例的事啊!皇后明明在,乌云珠明明是皇贵妃,而要待以皇后之礼,你说这妥当吗?这与国家、宫廷体制全都不合,朝中众臣必有异辞,纷争不下,何苦来呢?〃福临惨然道:“儿今万念俱灰,母后若不准儿所请,儿愿削发披缁入山学佛,不再参预人间之事了!……”皇太后心头又悲酸、又愤慨,许多话想说而不能出口。此刻她心中冲出一个极其强烈的愿望:愿人间不曾有过乌云珠,愿可诅咒的天地永不使这一对痴情儿女相遇!这真是大清的极大不幸!要是她能做得了下一代皇帝的主,就决不许他有宠妃,决不让他情有所钟!……不料,皇后擦干眼泪,跪在皇帝身旁,向皇太后说:“母后,董鄂妹妹侍奉皇上五年,贤孝和顺,实在能代儿妇之职,儿妇本有心以皇后之位相让,不想她竟仙逝……以皇后之礼丧葬,实在与儿妇初衷相合。朝中诸臣若有异议,可以儿妇本意晓谕。这样,就是后世史臣,也不能将此举议为皇帝之过了……”福临大觉意外,非常感激地看了皇后一眼。这一眼看得皇后又是心酸又是欣慰,脸不觉又红了,泪珠却扑簌簌滚了下来。妃嫔们也惊异非常,虽不敢私相议论,也互相交换了许多意味不同的目光。
庄太后让胸中的郁闷消散片刻,平稳地说:“皇后既然体贴皇帝之心,不生妒忌,我又何必拂违你们夫妇的好意呢?〃她转向福临:“皇帝就把皇后的意思谕示朝廷诸臣。至于诏书,可称奉我的旨意。〃福临喜出望外,再一次向母后叩拜,皇后也随着跪了下去。
次日,皇帝降谕礼部:“奉皇太后懿旨:'皇贵妃董鄂氏孝敬性成,淑仪素著,才德兼备,足毗内政。今忽尔薨逝,予心甚为轸惜,应追封为皇后,以示宠褒,钦此。'朕谨遵慈命,追封皇贵妃董鄂氏为皇后,应行典礼尔部即议以闻。〃礼部不敢怠慢,在董鄂妃死后的第四天,便在停灵的承乾宫举行了隆重的追封礼,追封董鄂妃为皇后。
在董鄂妃去世的当天,庄太后见皇帝死去活来,一切不顾,自己也深爱董鄂妃的为人,所以代皇帝传谕:“辍朝五日,亲王以下,满汉四品以上并公主、王妃等哭临。〃现在,董鄂妃已成为董鄂皇后,福临便以皇后之丧连续发下圣谕:召江南、五台山高僧,遣中使迎来宫中,为董鄂皇后礼忏营斋,设水陆道场;征天下巧匠,为董鄂皇后构设冥宅;命学士王熙、胡兆龙编纂《董鄂皇后语录》,命大学士金之俊撰写《董鄂皇后传》;命内阁自八月至十二月,奏本尽用蓝墨,以示哀悼,明年新正方许恢复朱色;命诸大臣议谥;命全国服丧,自京诏到日,官吏一月,百姓三天。……
从满洲入关,到天下一统,十七年以来,朝廷还没有举行过这样隆重的葬礼。于是,北起长白山、黑龙江,南到两广福建,西越河西走廊,东至海滨,广袤辽阔的大地上,处处设其灵位,飘飘白幡,成为第一次震动天下的国丧。
福临把自己关在养心殿东暖阁,不许任何人打扰,闷头抒写胸怀。从第一次见面到如今,六年多了,往事历历在目,养心殿里处处留有她的痕迹影象,使他触目伤情。福临咬紧牙关,什么也不去看,任凭思绪潮涌,奋笔疾书,把一腔感念都倾注笔端。然而泪随文下,泪多还是墨多?一行行字迹,是墨汁写就还是泪水染成?
头七之后,董皇后的灵柩就要移往景山寿椿殿。福临要在今晚把这篇祭文焚化在她的灵柩前。从来作文章不象今天,哀思如泉,文思如泉,泪水如泉。只恨手笔太慢,数千言竟无点窜,手不停笔地一挥而就。搁笔之后,他仿佛痛哭了一场,胸中的郁闷、哀伤减轻了许多。他走出暖阁,走出正殿。
廊下几张桌椅,是供小内监抄录皇上御笔的,此时他们一个个竟哭红了眼,哽哽咽咽地抽泣、叹气。见皇上出来,连忙跪倒。
福临拿起抄录的纸折看了看,说:“哭什么?”小内监忙奏道:“实在是万岁爷的祭文催人泪下,奴才们实在忍不住了……”福临一个急转身,连忙走开了。
这天已是八月二十六了,二鼓以后,福临换了一身素色衣服,小内监提灯、侍卫护从,静悄悄地走向承乾宫。福临的想法,是趁夜深人静,最后一次与乌云珠单独相聚,一诉衷情。寂寂秋夜,仿佛理解他的心情,连风声都息了。满天星斗,银汉无声,因为月黑而星光格外明净,闪烁的光芒,使他不禁又想起乌云珠的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走近承乾宫,便听得一旗人声和哭声。这是怎么回事?董皇后死后第三日起,每天都派李国柱传旨把茚溪森和尚召来承乾宫,上堂拈香,对灵小参,福临也曾相陪。现在这么晚了,是他还在灵堂吗?原来是皇太后、皇后和妃嫔在灵堂哭奠,她们也是来为董皇后送行的。
福临向母亲请安,后妃们向皇上请安,礼毕,皇上坐到皇太后左手下,强笑着安慰道:“母后不要悲伤太过,还是早早回宫歇息吧!〃在董皇后即将离宫之时,皇太后的哀痛陡然变得异常强烈,她神色惨然,声调呜咽地对福临说:“她实在称得上是皇儿的嘉偶啊!我一心指望你们两人永偕和好,娱我晚年,谁知竟中道而分!从此以后,谁能象她那么侍奉我?谁能如她那般顺我心、合我意?我有话又能与谁共语?谁还能与我一同筹思谋划?……”她竟说得岂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