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四·涅槃卷-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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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此想着,听紫颜说道:“宫闱多丑事,这回我只管将熙王爷易容成苦命人,圆了宗正室那老小子随口说的谎,不会过多牵涉在内。”
侧侧奇道:“那人为何要替熙王爷说谎?”
“太后那般深恨王爷,他说几句苦话,到时王爷回来太后不想杀了,两边都承他的情。”
侧侧忧然叹道:“宫里的人杀来杀去,地砖都该染成红色。你。。。。”她凝看紫颜的手,越是消去了岁月留下的茧,越叫人惦念暗里累累的伤。
“你放心,熙王爷不是横死的相,如果太后连他都放过,更不会对我这无足轻重的易容师动手。我那一难,不是应在这桩事上。”
侧侧微微松了口气,又觉天威难测,愁肠百结。紫颜忽道:”长生进步甚速,又有镜心这等高手鞭策激励,我就安心了。他日若我有事,想来他足以自保,你也少一桩心事。”
侧侧粉面一寒,飕飕凉意聚起心上,难过的道:“你别老把有事没事挂嘴边,每说一次,我的心就拎一次。我不是西子,痛心模样凡惹人疼,我心痛就忍不住会哭。。。。“说着,泪水毫无征兆的涟涟滴落。
紫颜一慌,他原先诸多隐瞒怕她伤心,等前次冰释心结,自觉无事不可与她交心,就把那一劫当作口头禅,屡屡随口提及。起初尚好,侧侧关切情盛,会放在心上认真思量。几次说的多了,她日思夜想,女儿家的心哪里载得住这许多愁,终于再禁不住。
紫颜平素自负冰雪玲珑看透世情,一旦与她越走越近,不知觉就乱了方寸。只得默然张臂抱住她,轻拍脊背,想了许久方柔声道:“让你难过的话,我不再说了。要不给你易个容,画个天仙样子,任谁哭来也没你好看。。。。”
侧侧破涕一笑,“哭得好看,到底还是在哭。”又是恻然伤心。
如此哭哭笑笑一阵,慢慢收了泪。紫颜道:“你又像回那时候了。”侧侧知他说的是沉香子去时,沉默了半晌,道:“罢了,我泼辣都是给外人看的,心底里,还是从前旧样子。”从他怀里抽身出来,稍稍整理了妆容,“萤火接回熙王爷后,我会不离你左右,你要安我的心,需应了这件事。”
紫颜应了。侧侧道:“照浪如此尽心尽意对熙王爷,我总不信,莫若让萤火暗地里打听,再有什么瞒了你的事,也好先防他一手。”紫颜见她仔细,也答应了下来。
侧侧想了想道:“最后就是长生,你在他身上费了太多心思,如今他算是蹒跚学步似模似样,自后自然慢慢学会跑,你该放手任他去了。”
“快了。”紫颜神色郁沉决绝,眸子里一抹金色闪动,看的侧侧惶然心惊。她隐隐感到熙王爷之事又将是导火的绳索,勒在了紫颜的脖颈,不知何时是收紧燃线的那一刻。
长生与镜心定下十日之约,每日起早贪黑在瀛壶房里勤勉练习,紫颜特意出了十道易容的题目着他每日拆解。其中一题,是让他为自己变幻容颜。
那日,撕去光鲜的一张皮,从菱花镜里看到模糊的脸面,长生再也下不了手,又是紫颜百般唏嘘的敷色缝线。他怔住的从镜子里凝视,看紫颜运针无迹,将残破消倪于无形之中,仿佛从来就完好无损。
紫颜收针后,长生如人偶呆坐,往事再度抽去他全身气力。他用力伸手摸了摸脸,易容是他唯一能立足人世的一条路,不免心如香烬,一时都灰了。
“少爷,为什么我比烧成重伤的翟嫲嫲更难治?”
紫颜低下头,掩住难过的神色,“你遇到我时已太晚。”他顿了顿,“长生,学会和它共处。你既成了易容师,受伤的脸面不该是你止步的借口。”
丑陋面相时刻横亘在心口,长生想,少爷看清了他的退缩。他刻意不去想起过往历历的伤痛,但每隔一阵要易容的脸面,逼得他不得不面对那鲜血淋漓,如果像以前任凭紫颜摆弄,他闭眼不观倒也清净,可今次要他在自己脸上下刀,他的优柔寡断和辛丑旧恨齐齐爆发,难以恢复平日的从容。
“或者,你宁可要完好的脸,却像镜心那样看不见?”紫颜淡淡的问。
长生的心一紧,如果与镜心相比,失去容貌对易容师并不算什么。得得失失,要这般计较才能分出轻重?
“一味沉湎过去,你不会看到将来。”紫颜打开房门,一地金黄的光芒泄进来。长生目送少爷走进斜阳的余辉,把他一个人留在冰冷的针刀血污里。
他的心突突的响动。如果他能摆脱时时修补容颜的局面,他能战胜这残痛不堪的过去,他就在某处超越了紫颜——这是少爷在教他易容术时最大的愿望吗?
长生摸索着拿起一把刀,对镜凝看,淡金的光在刀身上跳跃。他叹息着放下,收拾好杂物,落寞的离开了瀛壶房。
一个人在伫霞曲廊游走,长生默默想着心事,忽听到侧侧一声唤,手持弓箭向他招手。这些日子两人断续的挑灯练箭,长生练到十箭有三箭可中靶心,眼力、腕力和臂力皆有长进。
长生走过去,没精打采拿了弓箭,连射数箭都落了空。侧侧稳当的划出一箭,回眸到:“你在害怕什么?”长生手一停,想,他在畏惧什么呢?为何无法举重若轻,将所有包袱丢下,如凝神射箭时只瞄准靶心?
他没回答侧侧,长长的深吸了口气,拉满弓射出一箭。箭矢钉在了靶子上,射的片了,却不曾落地。侧侧温言道:“切莫小瞧自己。以前紫颜初遇上夙夜,也曾有一刻像你这般不知所以,可喜他没忘记所学的根本。”
长生道:“给我说说少爷的故事,我想听。”侧侧想了想:“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两人倚在曲廊的雕漆栏杆上,望了远处漫天红霞,悠悠说起了往事。
不知觉说到月上西楼,晚来萍末生风,院子里的芭蕉叶簌簌作响。长生的迷茫被这风吹去,眼神复又变得清亮。在左格尔令他记起过往时,他以为不再畏惧成长,可以像紫颜笑对一切改变,此刻知道他连紫颜少年时的勇气也及不上。
看清了彷徨,长生的心重归安宁。他记得紫颜交代的诸多功课,还有读不尽的书作,在追上紫颜和镜心之前,任何停滞都是奢侈。
“我回屋看书去。”长生匆匆告别,快步的走在石径上,像是在追逐月下飘忽的影子。
侧侧想起紫颜离谷那三年,一开始她也如长生般不知方向。是的,他会在漫漫独处时重拾力量,她望了风声蕉影中远去的长生,放心的将身子靠在廊柱上。
他找到了他的炉。侧侧想,如今身心系在紫颜身上,她是否又远离了往日的梦?
月光勾出她冰滢的轮廓,沉思中宛如一支雪烟罗,轻盈的就要随风飘去。
十日弹指即过。
那日一早,紫颜、侧侧、萤火约好了似的没了踪影,长生不得不迎难而上,独自前往玉观楼。一路上朱轮翠盖的香车不紧不慢的驶去,他在厢内心如擂鼓。
长生抚着一只青金玛瑙宝钿匣子,里面搜罗了一套易容的工具,此后是他驰骋沙场的刀剑。他又摸了摸腰畔的香囊,熟悉的香气令他镇定,仿佛此去依旧是站在少爷身后,旁观他指下衍变春秋。
玉观楼外难得冷清,长生跳下车来,有人肃然相迎,一路护送到了镜心房外。照浪已在内候着,见他来了,打发走闲杂人等,留下两个黑衣童子坐在两边椅上。
镜心髻上簪了翡翠钗、插了象牙梳,此外别无修饰,一身碧罗纱衣风清烟软,缓缓走至长生面前。他忙行李,镜心抿嘴笑道:“何须多礼。你上回送了我一盒好香,我有东西回礼。”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鎏金海棠银盒子。
长生惊喜接过,打开看了,十根长短大小不一的金针,精妙剔透,整合他易容之用。最细一根,针孔用肉眼几不可测,只有朱弦之丝可穿过。他的宝钿匣子里仅备了一根针,这套针具恰好补阙拾遗。
长生爱不释手,不知如何道谢,镜心道:“我看不见你易容,一会儿你在慢慢说给我听。”长生汗颜道:“怕是没什么可说。”
镜心微笑,走到一个黑衣童子身后,脸上神采忽变。
仿佛朝辉齐聚在她周身,镜心被暖暖的光芒笼罩,黯然的双眸映射了流动的光泽。她眉眼含笑,在黑衣童子身后悠然伸手,与其他易容师所立位置截然不同。长生先是一惊,继而坦然地想,镜心无需观人耳目,自不必立于人前。
纤纤十指搭在黑衣童子脸上,纵横指点,令照浪想起宗正室蔡主簿的摸骨术。如攀柳折梅,呵花扑蕊,黑衣童子双颊飞了红霞,窘着脸任她抚遍容颜。
镜心曼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黑衣童子轻声道:“琪树。”镜心俯身细问他家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平日衣食如何,琪树碍于照浪在侧不敢多言,只说有个哥哥,胡乱答了几句。待镜心在他耳畔轻绵细语,少年不由心神荡漾,忘乎所以的答来。没多久,就连月俸多少,心仪谁家姑娘也一一道来,就如对了多年旧识倾诉。
长生见状痴想,若她问的是他,少不得将脑中所有事一桩桩吐露。照浪虎目凝视,猜度她的用意。此刻镜心房外接连有脚步声响,其他易容师有心一睹她的技艺,都聚在外面等候通传。怎奈照浪破天荒关起门来,不准任何人进出。
为此,长生稍稍有些感激,不致在众人面前献丑。
镜心与琪树交谈的功夫,照浪对长生道:“今次不定题目,你想如何易容都可,使出你最好的手段。”长生思忖并无神奇本事,唯有将所学尽情施展。他不便妄动针刀,遂道:“我就用膏泥把他易容成城主的模样,请勿见怪。”
照浪一皱眉头,长生眼中无惧,早不是以前要躲避的少年。韶光容易过,他这样想着,竟没有阻拦。
镜心开始施术,站在琪树身后指如拨弦,将一旁妇人递来的粉泥调弄在他脸上,仿佛给自己梳妆也似,轻拈慢拢。生花妙手宛如神迹,所过处顽石有灵,有了独特的盎然生气。琪树的面容像大匠手下的美玉,在千雕万啄中灵气毕赋。
长生没想到要赢过镜心,这场比试能交手就是幸事。他收回心事,凝视眼前等他易容的黑衣童子。他温言笑道:“我是长生。”长生的笑靥,令童子忐忑的心慢慢放下,诺诺的道:“我叫弹铗。”
忽如看到被紫颜易容时的自己。灿灿流光在指缝中滑过,长生微笑着匀开了膏泥,瞥一眼照浪的姿容,徐徐度在童子脸上。
如妙笔绘丹青,筋、肉、骨、气四势不缺,依了样儿临摹,胸中全无丘壑,指下自有乾坤。照浪惊觉少年初具造化之功,稚嫩学样下捏就的模样灵韵声动,恍如他自己对镜相望。
照浪苛刻的目光里杂入了淡淡的赞许,一低头,复又换上竣冷狠淚的神色。他不能让长生描绘他温情的样子。照浪城之主须是狠角色,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天生是凶神恶煞的火。
长生断续的凝望照浪,当他是学刺绣时面对的黄莺鹧鸪,留意骨骼皮脂的轮廓高低,着力把握精神气度。过往结识照浪的点点滴滴汇聚起来,在指尖绽成一束光,重现于黑衣童子的脸上。等他收拾完多余膏粉,两个照浪座于屋中,轩眉逸气犹如云山雾海里升腾的蛟龙,衣冠抖擞欲飞。
长生怡然一乐,自觉倾尽全力,放心去看镜心。
一望之下兀自呆了。她目不能视,窈窕十指下却能毫末必现,琪树凛然有了别样容貌,眉宇与本来的少年甚是相似。琪树望了一眼手中的铜镜,忍不住叫道:“是我哥哥!”他朝思暮想的亲人一朝于眼前出现,如梦似真,两眼泪珠顿时盈眶。
长生血脉激荡,镜心居然能以人心成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