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羊冒险记-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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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说。
稍往前走了一段后,她在路旁坐下吸烟,我也挨她坐下。
“总做坏梦?”
“总做坏梦。大多梦见自动售票机找不出零钱。”
她笑笑,手放在我膝头,又缩回去。
“肯定不大想讲,是吧?”
“肯定讲不好。”
她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在地上,用运动鞋小心碾灭。“真想讲的事是讲不好的,不是么?”
“不明白啊。”
地面“扑棱棱”飞起两只鸟儿,仿佛被吸进去似的消失在没有一丝云絮的天空。我们默然望着鸟儿消失的方向。良久,她开始用小小的枯枝在地面画出几个莫名其妙的图形。
“和你一起睡,我时常悲伤得不行。”
“觉得很抱歉。”我说。
“不怪你的。也不是因为你抱我的时候想别的女孩。那怎么都无所谓。我,”她突然闭住嘴,在地面缓缓拉出三条平行线,“不明白。”
“也不是想把心封闭起来,”停了一会我说,“只是自己也把握不住发生了什么。我本想尽可能公平地把握各种事情,不愿意过分夸大或过分讲究现实。但那需要时间。”
“多长时间?”
我摇下头,“说不准,或许1年,也可能花上10年。”
她把小树枝扔在地上,起身拍打大衣上沾的枯草。“暧,你不认为10年就像永远永远?”
“是啊。”我说。
我们穿过树林,走到ICU校园,一如往日坐在休息室咬热狗。下午两点,休息室电视上翻来覆去推出三岛由纪夫来。音量调节器出了毛病,声音几乎听不清。反正都跟我们无关。我们吃罢热狗,又各喝一杯咖啡。一个学生骑在椅背上拧了一会音量调节钮,之后作罢,跳下椅子不知去了哪里。
“想要你。”
我说。
“可以呀。”
她微微一笑。
我们仍把双手插进大衣袋,慢慢走回宿舍。
蓦地醒来时,她正在吞声哭泣。细窄的肩头在毛巾被下急促地颤抖。我点燃取暖炉,觑了眼钟:凌晨2时。夜空中央浮着一轮白亮亮的月儿。
等她停止啜泣,我烧水泡了袋装红茶,两人喝着。没有砂糖没有柠檬没有牛奶,仅仅是热茶。之后点两支烟,一支给她。她吸一大口喷出,连续三回,随即咳嗽了一大阵子。
“我说,你可打算过杀死我?”她问。
“杀死你?”
“嗯。”
“干吗问这个?”
她叼着烟用指尖擦了下眼睑。
“只是想问问。”
“没有。”
“真的?”
“真的。”我说,“为什么非杀死你不可呢?”
“是啊,”她不耐烦似的点下头,“只是一下子觉得,给谁杀掉也并不坏。”
“我不是杀人那类人。”
“是吗?”
“大概。”
她笑笑,把烟戳进烟灰缸,喝了口杯里剩的红茶,又点燃一支烟。
“活到25,”她说,“然后死掉。”
1978年7月她死了,26岁。
第二章 1978年7月
1.关于16步
确认电梯关门那“咻”的一声压缩机声在背后响过之后,我缓缓合上眼睛。我将意识的断片归拢在一起,沿走廊朝门那边走了16步。闭眼16步,不多也不少。威士忌把脑袋搞得昏昏沉沉,犹如磨损了的发条。口中满是香烟的焦油味儿。
尽管如此——即使醉得再厉害——我也能闭着眼睛像用格尺拉线一样径直行走16步。这是长年坚持这种无谓的自我训练的结果。每次喝醉我都直挺挺伸直脊背,扬起脸,把早晨的空气和水泥走廊的气味大口吸入肺中,尔后闭目合眼,在威士忌迷雾中直行16步。
在这16步天地里,我已被授予“最有礼貌的醉酒者”称号。其实十分简单,只消把醉酒这一事实作为事实接受下来即可。
没有“可是”没有“但是”没有“只是”没有“不过是”什么也没有,醉了就是醉了。
这样,我得以成为最有礼貌的醉酒者,成为起得最早的白头翁鸟,成为最后通过铁桥的有篷货车。
5、6、7……
第8步站住睁开眼睛,做深呼吸。有点耳鸣,仿佛海风穿过生锈的铁丝网。如此说来,已有好久没看到海了。
7月24日,上午6时30分。看海理想的季节,理想的时刻,沙滩尚未给任何人污染。唯有海鸟的爪痕如被风吹落的针叶零星印在水边。
海?
我重新起步。海忘掉好了,那玩意儿早已消失在往昔。
第16步立定睁眼一看,自己已照例准确站在球形门拉手跟前。从信箱取出两天的报纸和两封信,夹在腋下。然后从迷宫般的衣袋中摸出钥匙,拿在手上把额头贴在凉冰冰的铁门。片刻,耳后似乎传来“咔嗤”一声响。身体如棉花吸满酒精,只有意识较为地道。
罢了罢了!
门打开三分之一,滑进身体,把门关上。门内寂静无声,过度的寂静。
随后,我发现脚下有一双无带无扣的红色女鞋。鞋很眼熟,夹在满是泥巴的网球鞋和廉价沙滩拖鞋之间,看上去好像过时的圣诞节礼物,上面飘浮着细小尘埃般的沉默。
她趴在厨房餐桌上,额头枕着两只胳膊,齐刷刷的黑发掩住侧脸。头发间闪出未遭日晒的白皙的脖颈。没印象的印花连衣裙肩口隐约闪出胸罩细细的吊带。
我除去上衣,解下黑领带,摘下手表。这时间她一动没动。她的背使我想起过去,想起见到她以前的事。
“喂!”我招呼一声,但听起来全然不像自己的语声,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特意运来的。不出所料,没有回音。
看情形她既像睡,又像哭,也好像死了。
我坐在桌对面,指尖按住眼睛,鲜亮的阳光把桌面分开。我在光之中,她在淡淡的阴影里,阴影没有颜色。桌上放一盆枯萎的天竺葵。窗外有人往路面洒水。柏油路面响起洒水声,漾出洒水味儿。
“不喝咖啡什么的?”
还是没有回音。
确认没有回音之后,我起身进厨房碾够两人喝的咖啡豆,打开晶体管收音机。碾罢豆粒,发现其实是想喝加冰红茶。我总是事后接二连三想起许多事。
收音机一首接一首播放极为适合清晨的无害流行歌曲。听这样的歌,我觉得10年来世界好像一成未变。无非歌手和歌名不同罢了,我增加10岁罢了。
看壶水开好,我关掉煤气。等30秒钟,把水浇在咖啡末上。粉末足足吸进热水,开始缓缓膨胀,这时温暖的香气开始在房间荡漾,外面好几只蝉叫了起来。
“昨晚来的?”我手拿水壶问道。
她的头发在桌面上略微上下摇了摇。
“一直等我?”
她没回答。
水壶的蒸气和强烈的日光使房间变得闷气。我关上洗碗槽上面的窗户,打开空调器,把两个咖啡杯摆在桌面。
“喝呀!”我说。声音一点点变回自己的语声。
“喝点好。”
足足隔了30秒,她才以缓慢而均衡的动作从桌面扬起脸,怅怅地盯视枯萎的盆栽。几根细发紧贴在湿脸颊上,微微的湿气如灵气在她四周游移。
“别介意,”她说,“没打算哭的。”
我递出纸巾盒,她用来无声地擤把鼻涕,不无厌烦地用手指拨开脸颊上的头发。
“本来想在你回来之前离开来着,不愿意见面。”
“心情变了?”
“哪里,只是哪里都做得去。不过会马上离开的,别担心。”
“反正先喝杯咖啡好了。”
我边听收音机里的交通信息边啜咖啡,用剪刀剪开两封信的封口。一封是家具店通知,说若在指定期间购买家具可全部减价两成。另一封是一个不愿意想起来的人来的不愿意看的信。我把两封信揉成团扔进脚下废纸篓,嚼了剩下的一块奶酪饼干。她像在驱寒似的双手拢住咖啡杯,嘴唇轻贴杯边定定看着我。
“电冰箱里有色拉。”
“色拉?”我抬头看她。
“西红柿和扁豆,只剩这个了。黄瓜变坏扔了。”
“唔。”
我从电冰箱拿出装有色拉的蓝色深底冲绳玻璃盘,把瓶底仅剩5厘米的色拉调味料全部淋到上面。西红柿和扁豆冻得如阴影似的瑟缩着,索然无味。饼干和咖啡也没有味道,怕是晨光的关系。晨光把所有的东西都分解开来。我不再喝咖啡,从衣袋掏出皱巴巴的香烟,擦燃完全陌生的火柴点上。烟支端头“嚓嚓”发出干燥的响声。紫色的烟在晨光中勾勒出几何祥图形。
“参加葬礼去了。然后去新宿喝酒,一直一个人喝。”
猫从哪里走来,打个长长的哈欠,然后一闪跳上她的膝盖。她搔了几遍猫的耳背。
“不必解释什么,”她说,“那已跟我无关。”
“不是解释,说说而已。”
她略微耸下肩,把胸罩吊带塞进连衣裙。她脸上全然没有堪称表情的表情。这使我想起在照片上见到的沉入海底的街市。
“过去一个一般的熟人,你不认得。”
“是吗?”
猫在她膝头尽情摊开四肢,“呼”地吐一口气。
我缄口不语,望着烟头火光。
“怎么死的?”
“交通事故,骨头折了13根。”
“女孩?”
“嗯。”
7点定时新闻和交通信息结束,收音机开始重新播放轻摇滚乐。她把咖啡杯放回碟子,看我的脸。
“暧,我死时你也会那么喝酒?”
“喝酒跟葬礼没有关系,有关系的只是开头一两杯。”
外面新的一天即将开始。新的炎热的一天。从洗碗槽上面的窗口,可以望见高层建筑群,它比平日远为炫目耀眼。
“不喝冷饮什么的?”
她摇头。
我从电冰箱拿出一罐彻底冰镇的可乐,也没往杯里倒,一口气喝光。
“跟谁都困觉的女孩。”我说。简直像悼词,故人是跟谁都困觉的女孩。
“为什么对我说这个?”
我也不知为什么。
“总之是跟谁都困觉的女孩子?”
“的的确确。”
“但跟你是例外喽?”
她声音里带有某种特殊意味。我从色拉碟扬起头。隔着枯萎的盆栽看她的脸。
“这么认为?”
“有点儿。”她低声道,“你嘛,是那种类型。”
“哪种类型?”
“你有那么一种地方,和沙钟一个样,沙子没了,必定有人赶来填回。”
“大概是吧。”
她嘴唇绽开一点点,又马上复原。
“来取剩下的东西的。冬天用的大衣、帽子,等等。已经整理装在纸壳箱里了,有空儿运到运输社那里可好?”
“运到你家去。”
她静静摇头:“算了,不希望你来,明白?”
的确如此。不着边际的话我是说得太多了。
“地址晓得?”
“晓得。”
“这就完事了。打扰这么久,抱歉。”
“文件那样就可以了?”
“唔,都结束了。”
“真够简单的。还认为呷嗦得多呢。”
“不知道的人都那么认为。其实很简单,一旦结束的话。”这么说着,她再次扬猫的脑袋。“两次离婚,差不多成专家了。”
猫闭眼伸了下腰,脖子轻轻枕在她手腕上。我把咖啡杯和色拉碟放进洗碗槽,拿账单当扫帚把饼干渣收在一起。眼球里面一剜一剜地痛。
“细小事都写在你桌子的便笺上了——各种文件放的地方啦,收垃圾的日期啦,不外乎这些。不清楚的就打电话。”
“谢谢。”
“想要孩子来着?”
“哪里,”我说,“不想要什么孩子。”
“我相当犹豫过。不过既然如此,没有也好。或者说有小孩不至于如此吧!”
“有小孩离婚的也多的是。”
“是啊,”说着,她摆弄一会我的打火机,“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