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人间-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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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说妒是万恶之首,还不太中肯,因“套作”的缘故,受模子之限,施展不开,实际上不仅是万恶之首而已,简直是万恶之源,不要说染上了一点,就是望一眼就能使人发癫。吾友刘世昌先生在台北《反攻》杂志上,曾写一文,题曰:《嫉妒——中国社会最大的恶德》。当头棒喝,触目惊心,对妒之所以成为万恶之源,说得明明白白。他一开始就引用曾国藩先生的一首诗,诗曰:
已拙嫉人能,已塞嫉人遇。已若无事功,嫉人得成务。己若无党援,嫉人得多助。势位苟相敌,畏逼又相恶。已无好闻望,嫉人文名著,已无贤子孙,嫉人后嗣裕。争名日夜奔,争利东西骛。但期一身荣。不惜他人污。闻灾或欣幸,闻祸或悦豫。问渠何以然,不自知其故。
曾国藩先生对人情世人的了解与洞察,保家、保身、保名的技术,均炉火纯青,他有办法打垮太平天国,也有办法应付异族王朝,却没办法应付同胞最大的恶德——嫉妒。他阁下曾感慨言之曰:“善莫大于恕,德莫凶于妒。”
嫉妒是不是人类的本性,生理学家和教育学家,真应该研究研究。《三字经》上开宗明义就曰:“人之初,性本善。”中国的一切教育设施,都是据此拟定的,对人处世,也都是据此适应的。但吾友苟况先生却曰:“人之初,性本恶。”认为人性本恶,不用礼义去矫正,就不能变好。这两派主张互相攻击,互相倾轧,结果“性善”胜利。但也只能说政治上的胜利,而非学术上的胜利,观察人类的有些举动,真要使人嚷嚷“人之初,性本妒”矣。
刘世昌先生在他的大作中,分作五方面讨论:一曰“说史例”,二曰“说现象”,三曰“说原因”,四曰“说因果”,五曰“说道路”。史例篇中,刘先生举出了上古之时,已有嫉妒的文献,可见此项恶德之根深蒂固也。《书经》中《秦誓》有一段话,曰:“如有一介臣……人之有技,媢嫉以恶之。人之彦圣,而违之俾不达。实不能容,以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亦曰殆哉。”
译成现代白话,更可一目了然,曰:“如果有一个人,很有学问,妒大王瞧到眼里,心如火烧,就立刻讨厌他讨厌得要命。即令那人很洁身自爱,妒大王也不能饶他,会用种种方法,阻挡他前进。这种不肯相容的气质,怎能保国卫民乎,只好完蛋。”
盖嫉妒一旦超出暗生闷气的界线,毒汁横流,轻则对社会,重则对国家,都要发生影响。《书经》上这一段话,只就原则立论,没有说出“媢嫉以恶之”、“违之俾不达”的是谁,大概这种恶德在春秋时代之前就很发达,遍地皆是,一抓一把。如果指名道姓,一定挂一漏万,只好泛泛地说啦。但我们不妨选举出来一位真人真事,以供研究。
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妒大王,非庞涓先生莫属。此公与孙膑先生是私立鬼谷大学堂同学,二人不但是同窗好友,而且是结拜弟兄,感情之浓,如足如手。孙膑先生是个老实忠厚之人,而庞涓先生却天生地英明过度。有一天,庞涓先生毕了业,孙膑先生送他到火车站,庞涓先生信誓旦旦曰:“我此去魏国投军,等你学成,就来找我,有福同享,有祸共担。”镜头之感人,不必细表。
等到孙膑先生也毕了业,听说庞涓先生已当了魏国陆海空军总司令,心中大喜,前去投奔。校长鬼谷子先生看他一脸高兴,不便说破,只给了他一个锦囊曰:“遇到急难,才可打开。”
中外妒大王
孙膑先生的遭遇,使天下怀才之士,同声一哭。庞涓先生最初可能真心真意要提拔他的盟兄,可是一旦发现该盟兄比他能干,就心里打鼓曰:“孙膑之才,大胜于我,若不除之,异日岂有我混的。”悲夫,任何纯洁的感情,只要在醋缸里泡一泡,就会变质,一番美意遂变成一条毒蛇。结果孙膑先生受到刖刑,《东周列国志》上描写曰:“庞涓遂唤刀斧手,将孙膑绑住,剔去一双膝盖骨。孙膑大叫一声,昏绝倒地,半响方苏。”刖刑之后,还有黥刑,又在他脸上用针刺上四个字,曰“私通外国”,以墨染之,终身不灭。庞涓先生所以不杀他,并非尚有不忍之心,而是还想要他传授兵法。孙膑先生后来终于恍然大悟,这才拆开鬼谷子先生的锦囊,锦囊上写着“诈疯”二字。他依计而行,假装神经错乱,睡到猪圈里,吃屎吃尿,书上有诗叹曰:
纷纷列国斗干戈,俊杰乘时归网罗。
堪恨奸臣怀嫉妒,致今良友诈病魔。
最后的结局,人人皆知,孙膑先生逃回齐国,齐魏大战,庞涓先生自刎在马陵道上。但这并不算精彩,精彩的是,他阁下临抹脖子时,还悻悻然曰:“吾恨不杀此刖夫,遂成竖子之名。”
这段史迹,给我们后人至少留下三点启示。第一:孙膑先生何恶何愆,遭此屈辱、受此酷刑?一句话说明白,怀才其罪,干才怎碰得过妒火。第二:庞涓先生并不是一个脓包,固也是有才干之人,按当时情形,他如果能够容纳孙膑先生,二人合作——不要说合作啦,没有孙膑先生为敌,魏国可能并吞天下;可是妒火一烧,不但烧惨了老友,烧死了三万大军,也烧死了自己。临死时他应该后悔不该那么待孙膑先生的,可是他反而后悔没有杀孙膑先生,是他无知无识乎?当然不是无知无识,而是炉火把他烧糊涂啦。第三:庞涓先生之死,罪有应得,但三万将士何辜,竟也死在他阁下的妒火之下;而这一仗下来,太子被掳,魏国从此一蹶不振,原是一等强国,竟送在宠涓先生念之妒上,其他任何恶德,能有这么大的劲乎?
中国有妒大王,外国也有妒大王。想当初,中国妒大王始祖是庞涓先生,外国妒大王始祖应是该隐先生。想当初,亚当先生跟他的太太夏娃女士,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该隐,二儿子亚伯。该隐务农,亚伯牧羊。有一天,上帝过生日(大概是生日,即令不是生日,也是生日这类的节日),弟兄二人,分别奉上礼物。
该隐先生因为是种田的,献上的供物不外山芋、黄瓜之类。而亚伯先生是牧羊的,献上的礼物就教人流口水矣。《圣经·旧约》上说,他的供物有“羊群中头生的”和“羊的脂油”。头生的意义是“敬”,脂油的意义是“香”。上帝一瞧,龙颜大悦。是不是搞到后来,上帝把亚伯先生供物照单全收,而把该隐先生的供物原封退回,书上没有交代。反正是上帝看中了亚伯先生的供物,而看不中该隐先生的供物。该隐先生马上气得尊脸铁青,上帝曰:“你为啥气成这个样子?连脸都变了颜色啦。你如果做得好,自然蒙悦纳;你如果做得不好,罪就在门口埋伏着等你,他要奴役你,希望你小心小心。”该隐先生妒火正烈,满脑子都是魔鬼的忠贞顺调,上帝的话,怎能听得进去?于是,假装并没有嫉妒,把亚伯先生引诱到田里讲悄悄话,趁老弟不备,掏出家伙,照肚子上就是一刀,亚伯先生遂一命归天。
这两个中外妇孺皆知的故事,教人感慨万端。呜呼,鬼谷子先生身怀绝技,前知五千年,后知五千年,有神出鬼没之智,移山倒海之能,可是他对于“嫉妒”,却束手无策,明知道嫉妒要害惨了孙膑,要害死三万生灵,都无法拯救,只好弄一个锦囊,教徒儿“诈疯”之法,避避“嫉妒”而已,没有本领从根本着手,使庞涓先生不兴嫉妒之念。试想,他如果有本领把庞涓先生心里的妒火消灭啦,该多么好哉!然而“天意”如此,没法度也。
天意,上帝是万能的,他阁下只用了七天工夫,就创造了世界(柏杨先生就是套作一本书,也得七个月),连鬼谷子先生都得听他的,可是一旦碰到“嫉妒”,也只有眼巴巴地瞪着尊眼。他对该隐先生说的那段话,掷地有金石声,首先告诉小子不可嫉妒别人,只要自己努力向上,自会有自己的前途。其次警告小子,如果一味嫉妒,就要受罪恶的控制,教你做出王八蛋之事——诸如飞帽子,写黑信,揭阴私,在背后下刀等等。然而,他说了半天,等于白说,甚至不如不说;可能该隐先生原没有杀弟之心的,而被上帝说恼了火,心里一想,反正他比我强,如果不把他扳倒,我就出不了头。
有人说,魔鬼的存在,对上帝是一个大的讽刺,上帝为啥不赫然震怒,御手一指,教魔鬼死个净光,世界岂不永远绝了罪恶欤?我想问题似乎不在魔鬼,而在嫉妒,上帝消灭魔鬼易,消灭嫉妒难。书上说,魔鬼本来是可爱的天使,因为嫉妒的缘故,变成了魔鬼,被上帝照屁股上一脚,踢下天堂。上帝即令把现有的魔鬼消灭啦,他能阻挡别的天使不会因心怀嫉妒,也堕落成魔鬼乎哉?嫉妒不但是中国社会的恶德,不但人间的恶德,好像也是天上的恶德也。
邪恶的眼睛
嫉妒这玩艺,连上帝都没办法,它好像有点像中国云贵一带传说的“蛊”。蛊是一种定期发作的神秘病毒,一经钻入人体,人体就发生变化,最后腹痛如绞,伸腿而亡。这种蛊,除了对付仇人外,也似乎专门“为十八年不倒翁”之类的朋友而设,盖有些汉族男人,经验丰富,手段高明,嘴甜得如蜜一样,苗族女孩子被迷得颠三倒四,就嫁给他啦。等到过了三年五载,该男人手头弄了几百两银子,就说要回家看父母,而且家里还有点田产,卖了之后,即行回转,苗族女郎一听,知道他捣的啥鬼,别瞧那小子穷得叮当发响,还多少看不起苗同胞哩,口中虽然海誓山盟,心里早打定了主意,要“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啦。苗女天生忠厚,她不拆穿他的西洋镜,只问之曰:“打铃,你啥时候回来呀?”男人信口开河曰:“明年二月,准踏归程。”好啦,做妻子的就弄了一份恰当的蛊,趁君不备,拌到饭里,吃下尊肚。
该男人一离开苗区,就好像脱了钩的鱼,认为苗族女子,既呆又蠢。可是到了明年二月,他就知道到底是谁呆谁蠢啦。如果回来便罢,妻子弄一点解蛊的药,教丈夫吃了,他就平安无事;如果他阁下真的效法了“十八年不倒翁”,不认这个账,那么,蛊跟定时炸弹一样,猛烈发作,他就只好驾崩矣。据说中蛊死了的人,每人毛孔中都爬着一条蛊,蠕蠕而动,惨哉。
嫉妒是更厉害的蛊,天使何等仁慈,何等美貌,可是一旦爬到她阁下的心窝,她就变了模样,变成了大麻风一样的魔鬼,在天上待不下去,只好跌倒地上,为害人间。连天使尚且难逃它的毒害,普通小民,更不用说矣。所以《圣经》上称嫉妒不作嫉妒,而称为“邪恶的眼睛”。天使有这邪恶的眼睛,天使就变成了魔鬼;人类有这种邪恶的眼睛,人类就变成了一个大醋缸,既浸入,又蚀己,弄得毒菌四溢,不成人形。
刘世昌先生在《说现象》中,特别指出现代中国社会嫉妒的发达。家庭中,姑嫂妯娌甚至兄弟姐妹之间;学堂中,同班同学之间;商场中,同行同业之间;机关团体中《韩诗说》一卷。,同事之间;学术思想界中,同类学者之间。文艺界中,作家与作家之间——几乎没有一处没有这种邪恶的眼睛,而且邪恶之烈,已到了无孔不入,无所不在的地步。
古人不云乎:“不遭人妒是庸才。”但目前似乎连庸才也遭人妒。古人又不云乎:“妒我应是真知我。”——周瑜先生是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