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人间-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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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她回家,丈夫就要金元宝,最初是一月一锭,后来涨到一天一锭,新娘不愿母亲为她破家,乃到外县流浪,不知所终。圣崽者流一定认为他们的婚姻爱情,巩固而神圣得很哩。
从前的婚姻基础,建筑在男人无限权威和妇人无限屈服上,所以稍微有点灵性的男女,对传统的办法都有一种恐惧,而希望自己选择。七世夫妻不会是神鬼转世,但小民不敢反抗圣崽的礼教,只好把错推向冥冥中无法还手的玉皇太帝,甚至连玉皇大帝也不敢推,而把第一因归罪于金重玉女自己——打碎了一个酒杯和嫣然一笑。仅只打碎了一个酒杯和嫣然一笑,竟受了七世的活罪,死了七次非命,那处罚未免过分,可是民间对暴君的凶残干法,没有半点谴责,这固是小民敦厚,也是小民无知。
以梁山伯、祝英台为主的七世夫妻传说,每一个传说都可以成为一部感人的小说和戏剧。每一世的主旨都在强调争取婚姻自由和对黑暗社会的反抗。私订终身是时俗所不许的,约会幽会更是下流的。然而处在强大压力之下,不私订终身,不约会幽会,有别的啥办法乎哉?圣崽们每每张牙舞爪,指责青年离经叛道,呜呼,他们搞成那种非离非叛便不能活下去的局面,却又不准别人离叛,真是天下第一等王八蛋。
若干年前,我的朋友有一位女儿,跟一个幸运的年轻人恋爱,老头老太婆怒发冲冠,父母们所有绝招统统施展出来的根据。《管子·心术上》认为:“德者,道之舍,德者,打之骂之,讥之讽之,囚之禁之,再加上喋喋不休地到处宣传。半年之后,女儿和那家伙私奔。老头教我帮忙寻打,柏杨先生也是好事之徒,乃左打听右打听,终于打听出地址。该老头一见女儿,气就更大,抓住就是一顿臭揍,一面揍一面理直气壮曰:“我非打死你不可,你向我发誓不同他来往,原来放屁。”女儿哭曰:“我当初不发誓不行呀,我不发誓你就一直打我呀。”我乃拍老头之肩曰:“老哥息怒,听我一言。看样子是你逼她反抗你、欺骗你,不是她存心要反抗你,欺骗你也。她如果不欺骗你,不反抗你,你就不抬贵手,她能嫁给心爱的人乎?”老头脖现青筋,大叫我滚,我乃使个眼色,两个年轻人越窗而逃,剩下他阁下一位,气喘如牛。
吃人的礼教像魔鬼的天罗地网,反抗它的人——凡是敢于反抗礼教的人,多少都有点独立思考能力和大无畏的倔强精神——倒霉的被礼教吞噬,成了悲剧,幸运的也会头破血出。民间最崇拜的七世夫妻,他们都是被迫而起,用自己的终身幸福和生命,向恶势力挑战——恶势力不仅指社会上那些不相干的人,也包括自己的父母。他们在极强大的桎梏之中,去欺骗父亲母亲,为了爱情和自由,做了既令现代也教卫道士瞪眼的事,而这些事在民间却被歌颂、被赞扬,为他们哭泣,为他们落泪也。这里可以看出圣崽和平常人的分别:圣崽维护礼教(因为他就是礼教),正常人则反对;圣崽崇拜君父(因为他就是君父),正常人则研究研究;圣崽服从权威(因为他就是权威),正常人则唾弃;圣崽希望别人受了迫害都埋在心里,以便他继续摆布,正常人则怒吼而起反抗,圣崽真是中国第一等恶毒虫,一天不除,国家一天没有前途。
然而,因为很多小民的灵性都被酱得奄奄一息的缘故,连七世夫妻的故事,也都显得单调无味。梁山伯、祝英台可以说是脍炙人口,可是同窗三年,有没有曲折缠绵、有趣有味的情节哉?啥也没有,唯一有的是祝小姐回家时路上那一段调情。若孟姜女小姐的许婚,若刘瑞莲小姐彩楼择配,若男女二人一见面就要上床,乡村观众的口味未免可以和台北观众的口味相比。如果能有曹雪芹先生那样伟大的作家写之,一定是另一部伟大作品。柏杨先生介绍七世夫妻,还算努力艺术化了一番,如果照原来传说一点不改地忠实报道,包管你兴趣全消。
血泪的反抗
从七世夫妻故事上,可以发现一个问题,七对男女,因反抗礼教和圣崽的迫害而弄到惨死下场,没有人敢追溯它的第一因,是谁逼他们非如彼不可乎哉?私奔固是丑事,是谁逼他们非私奔不可乎哉?私订终身因为时俗所不许,又是谁逼他们非私订终身不可乎哉?要说没有追溯,似乎也不公平,不过追溯的结果,官崽反而没有责任,政府更没有责任,有责任的却是看不见、摸不着的玉皇太帝,连罪恶都有神仙代为顶缸。
中国历史上最大的冤狱,莫过于岳飞先生之狱,而小民只敢责备秦桧先生。在那种专制时代,秦桧先生只不过是一个宰相,他的权力不来国会选民,而来自皇帝赵构。赵构先生如果不想杀岳飞,秦桧能单枪匹马杀之乎?岳飞冤狱的第一因在赵构身上,而赵构为啥非杀岳飞不可耶?他怕把“二圣”弄回来之后,他的皇位不保。有些人说他是多虑,其实他一点都不多虑。三百年后的明王朝皇帝朱祁镇先生,被瓦拉部落活捉,其情形和赵估、赵桓被金帝国活捉一样,朱祁镇的弟弟朱祁钰当了皇帝,千方百计把朱祁镇弄回来,朱祁镇不但没有感谢,反而翻脸无情,来一个“夺门之变”,把朱祁钰挤垮。赵构如果不杀岳飞,而把赵佶、赵桓迎还,谁敢写保票夺门之变不提早三百年演出?我们说岳飞冤狱的第一因在地专制政府,亦可以也。可是世人只敢责备秦桧,不敢责备赵构,因赵构是皇帝,责备他准大祸临头,故只好找软柿子捏也。呜呼,秦桧先生充其量不过一个心狠手辣的马屁精而已,为了做官,啥坏良心的事都干得出来,说他帮凶尚可,教他完全负杀岳飞的责任,便与事实不符。柏杨先生早就想建议西湖上秦桧夫妇的跪像,应该取消,而改成赵构先生的跪像,此建议目前虽行不通,将来总有一天行得通也。
小民的愤怒只敢到秦桧为止,不敢再往上溯。君看过《精忠岳传》乎?岳飞先生前世乃是一只大鹏鸟(故别号“鹏举”),不知道怎么槁的,得罪了海里的鱼鳖虾蚧。于是那些鱼鳖虾蚧,分别转世,分别转生为秦桧焉,转生为秦桧的夫人王氏焉,转生为完颜兀术焉,如此这般,岳飞被杀,既跟赵构先生无关,也跟秦桧先生无关,而是玉皇大帝的旨意,叫他们到人间了却一场是非恩怨。小民一听,既然如此,怨恨之气,就自然大减。
在这里也可以看出一点毛病,中国历史上当皇帝的家伙,如果一个个研究出来,够八十分的不过少数,其他的不是白痴功无作”。阴阳二气的推衍作用,构成万物的生息不止。朝代,就是流氓,不是凶暴的禽兽,就是昏庸的无赖,顶多有一点赵构先生那种小聪明。可是民间的传说,却无一不是天子圣明。《精忠岳传》是一例,君不妨再看看《水浒传》,《水浒传》亦是一例也。
《水浒传》上一百零八条好汉,以林冲先生起端,以宋江先生为首,把宋王朝搞了个狼狈不堪。看过《水浒传》的朋友都知道,那一百零八条好汉,每一人都是被官崽逼成反叛的。若林冲先生他除了“反”,还有别的办法乎哉?黑暗无比的官府,几乎切断了他所有的路,而只给他留下反叛的路。林冲先生如果老老实实,像官崽和圣崽所瞪眼呐喊的,静候法律解决,他那美丽惹人的娇妻早成了别人的小老婆,他自己也早执行枪决,剥夺公权终身了矣。
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明明是官逼民反,却不敢归罪于官,而只敢归罪于因果报应。《水浒传·楔子》上写得明明白白,一百零八条好汉,也就是那批被官逼疯逼死、逼反逼叛的可怜朋友,乃阴间一百零八条妖魔,被人放了出来,投胎凡尘,扰乱天下。呜呼,民怨沸腾,不是官的责任,反而成了上天注定的和神的责任,这种学说是典型的当权派的学说,如果他们那些人天生注定地要扰乱天下,官崽有啥办法哉。等于赵构先生杀岳飞先生,如果赵构先生前世是一只乌龟,被岳飞先生啄瞎了眼,吃了肠肚,则这一世不过报那一箭之仇而已,和抗敌不抗故无关,和“二圣”还不还也无关,每一件奇冤都有神话替他顶缸,悲夫。
天下是不是有因果报应这回事,言人人殊,大多数人都认为有的,不过这种结论好像不太科学的,有些人固然自食其果思想反过来对自身的认识。它不是一次完成的,表现为一个,种瓜得瓜,种豆行豆,但有些人却硬是没有食到其果,种的是瓜,得的是豆;种的是豆,却得的是瓜。偶尔有个家伙半路栽了一个筋斗,马上有人叹曰:“上帝的磨子虽是慢的,却是一直在磨。”以表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其实即以柏杨先生而论,年轻时种种恶形恶状,早应天打雷劈,何以今天仍老来甚健,活得很好,而且因写杂文之故,自以为成了文豪乎?同样道理,那些现在在巴西焉、在美国焉,不时回国鼓励民心士气的正人君子,早都得害上大麻风,倒毙在地狱门口。
事实上个人的因果报应决不可靠,但却铁定地报应在社会上,大家都努力自掘坟墓,虽然有些掘墓最力的朋友相机去巴西买了橡园,安安闲闲过日子,但大多数人却是被推进去,被活埋了也。即令天下有的是因果报应,似乎也不是中国小民心目中所流行的那种因果报应——天生注定要演出悲剧的那种因果报应,一世二世以至七世都惨死的那种因果报应。更不是鱼鳖虾蚧公仇私报,亡人之国并杀戮千千万万善良的男女的那种因果报应。同样地,官逼民反就是官逼民反,不能用别的东西来搪塞,否则的话,穆万森先生杀了依铭女士,一定是上辈子依铭女士杀了穆万森先生矣。这种逻辑一成立,事事均有别人顶缸,不敢把罪归到凶手身上,成了凡是既成事实都是合理的现象,那才真正地是有权有势的朋友们的天下,小民无瞧类了也。
且走着瞧
《梁山伯祝英台》电影轰动一时,然而历史上轰动一时的玩艺多啦,并不一定就可永恒,它只不过在半票观众面前有票房价值,并没有艺术价值也。柏杨先生自从写了短短一文,略加批评,就接到不少读者先生的信,有的大斥大骂,有的婉转解释,有的则因我不看中国电影而说我是卖国贼。关于卖国贼,实在不敢当,盖我即令想卖国,十元钱卖一斤,有谁要乎哉?盖卖国贼也不简单,有资格的才能卖,你我小民,卖不动也。至于说我不爱国,则为该二三流电影效命,拉低中国艺术水准,使国际间以为该电影就代表中国,就是中国人灵性的艺术的最高造诣,才真正地是不爱国。从前宋玉先生对楚王曰:“有人在郢京唱歌,唱的是下里巴人,跟着唱的好几千人。后来他又唱阳春白雪,就不行啦,跟着唱的不过数十人。”有些读书先生曰:难道那么多人都说好,还不是定论乎?当然不是定论,便是再加上一千倍的人都说好,下里巴还是下里巴。如果说有人看便好,则《梁山伯祝英台》在香港便没有人看,赔得要上吊,岂不糟到了底?艺术不是民主政治,人多者胜;也不是官崽政治,官大者胜。不要说洋大人看了哭,便是拿破仑先生也跟着哭,便是尼罗皇帝用汽油桶代替眼泪瓶,票房人价值也不等于艺术价值。
柏府最近新请了一位下女小姐,非常能干,而且喜欢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