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国千娇-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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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情此景郭绍无法下台,他不慌不忙地从地上抓了一把沙土,在手里搓了搓,又拿出指套戴上。
懒洋洋慢悠悠的动作,一如他平素的作风。但忽然之间,他猛吸一口气,浑身变得充满了骨力,拈弓搭箭、弯弓如满月。两石强弓本就多作为练习臂力用,几乎不用于实战,弓被他拉成这样,恐怕再加一石也拉得开!
长而稳定的手指上筋已经鼓了起来,牛筋发出“嚓嚓”的绷紧声音,就好像要断了一样,又像投石车巨大绞力产生的噪音,令人莫名紧张。
弓箭不是枪械,可以瞄准但可靠性有点扯淡,射不射得中全凭感觉。从站定到拉弓,每一个动作其实都在瞄准,都在寻找目标的感觉;这种感觉,是从无数次命中或未命中的练习之间形成的一种直觉,完全难以名状无迹可寻。每当拿起弓,这种感觉就让郭绍莫名兴奋,就好像面对热恋中的少女,已经得手、心中又有些许患得患失,生怕她会悄然离去,不忍有半点杂念。在这一刻,郭绍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身在现代的学院里,还是在烽烟四起的五代十国,眼中唯有箭!
“砰!”一声强劲的弦响,余音之中仿佛带着锐锋刺破空气的丝丝声,惊起了围观的将士。短短的一瞬间,不少人就被郭绍从眼神到全身每一处的专注感染入神了,弦响终于让他们回到了现实。
“好!”罗猛子立刻激动地率先喝了一声,不管射没射中,这力道已经够震服人了。
应声之下,只见那白兔已被死死钉在墙角,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
杨彪面有惊讶之色,又有些尴尬:“有两下子。”
郭绍的表情放松下来,并未理会杨彪给的话柄台阶……这是对下级对上级应有的态度?那杨彪虽然不久前还是百夫长,但现在他就是一个小队副将!五代十国最不缺的就是骄兵悍将,这里不是讲究什么谦逊美德的地方,忍让只会叫人觉得你好欺负,是个好玩的受气包。郭绍把弓递到杨彪面前:“你来试试。”
刚刚好起来的气氛再次微微绷紧,大伙儿把目光放到了方脸汉子身上。
那杨彪年纪不大,却是一脸沧桑肤色又黑又黄,一看就是久经战阵的人。但久经战阵也不是每个人都把弓箭玩得炉火纯青,而且非常少。看他的神情就知道,显然没底气。
不料这厮竟是个死不认输的嘴硬角色,当下便道:“不过就是射箭准罢了。”
郭绍冷笑道:“连试也不敢试?那最好懂点上下规矩。”
杨彪的脸顿时红一阵白一阵,又找不到话来说,加上周围的军士一番嘲笑,当下就恨恨说:“郭十将的箭是长了眼,战阵上的箭矢可不长眼!”
此话何意,赤裸裸的威胁,要在战阵上使绊子?
第七章 高平(一)
二月下旬,东京的前期准备妥善,皇帝柴荣正式御驾亲征,随行军队主要是禁军,即天子侍卫亲军及殿前司下属诸军。
郭绍所效力的小底军隶属殿前司体系,当然要随军出发。
大军从北城出京,北墙四道城门,主力走陈桥门。大路走军队,两边的百姓非常多,箪食壶浆一片爱军拥军的盛况。周军正规军比方镇军队的军纪好,从大处看也有保卫着周朝控区不受外敌劫掠的功劳,但显然因宣传舆情不到位,远没到达让百姓痛哭流涕爱戴非常的地步……道旁的百姓,大多是禁军家眷。
禁军特别是殿前司诸军,都驻扎在东京近左,家眷也在这里。将士要出去打仗,家里的老小当然会万般牵挂担忧,少不得拥堵在道旁挥泪离别。
前头皇帝仪仗还算鲜明整齐,后面的诸军就不如那么美观了,带了太多的东西让行伍乱糟糟的,也就是旗帜衣甲兵器能证明他们是一支军队。
除去粮草辎重,像郭绍也带着不少东西,需要用一匹骡子来驮。不算身上穿着五十来斤重的全身甲,之前打的那副胸板甲就起码二十斤重,长短兵器也有十斤,还有自己吃饭喝水用的铁皮缸、锤子、柴刀、口粮,要没骡子恐怕非常吃力。
普通士卒不带牲口,他们只能少带个人用品。不过他们也有叫郭绍羡慕的地方,家里的人追着队伍又是叮嘱又是拿吃的;而郭绍放眼望去,道旁的百姓没一个他认识。
“郎啊,可别冲前头,躲后面点……”一个娘们一边跟着军队走一边嚷嚷。然后应答的人居然是郭绍后面的罗猛子。郭绍忍不住回头道:“罗二家媳妇真会说。”
他又向人群里瞧了一阵,心道:我在这里也是有人关心死活的,玉莲应该来了,只是人太多没找到自己,又或是在某个地方悄悄看着不好意思上来,娘们就是矫情。想到这里,他心里便开阔起来。
……
多日后大军至怀州,皇帝嫌行军太慢,欲下旨全军加速兼行。控鹤都指挥使赵晁得知后对好友郑好谦说:来犯之敌太猛,我军不该急着冒进,慢一点更稳妥。郑觉得控鹤指挥使言之有理,就跑到皇帝面前说,结果皇帝柴荣大怒;郑只好把朋友出卖了,说是赵晁说的。
赵晁因此被解除兵权,就地关押在怀州。
就算大军已经走到半路了,柴荣也早下定决心要亲自打一仗,但直到现在军中仍有很多人不和他一条心。他虽然顺利登基,却因时间太短没有完全掌控军队;不仅禁军,对各地节度使出动的军队也难说能顺利号令。
如此看来,北汉主选的时机并没有看错,周太祖郭威刚驾崩不久,养子柴荣登基才一两个月能做多少事掌权?北汉主和契丹兵想用十来万人就灭偌大的周朝,主意就打在柴荣身上;只要打赢一场影响大的战役,柴荣就坐不稳那位置,周朝各地可能不战自散。
偏偏柴荣似乎是个不信邪的君主,愣要御驾亲征一较长短。直到禁军开到了怀州,恐怕北汉和契丹都不能相信柴荣会这么干。
柴荣的做法叫人们始料未及,但也并非不可理喻。若是他能在危急关头成功抵御入侵,则可省去很多周折直接树立威信掌控国家,只是风险太大,就看人有没有这份胆略了。
上层是如何心思不一、如何打算,倒与低级将校没什么关系;到郭绍这个级别,连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所有的军令几乎都来自指挥使王德功那一层。上头让大伙走就走,停就停。
不过出征着实很考验普通将士的体力。从河南跨省到山西,现代坐火车汽车都嫌远,大伙儿是全程风餐露宿、负重步行。不仅郭绍所在的步军队伍,连那些骑兵也是步行;战马精贵,马吃得远比人多,若非作战,下层将士都舍不得骑。
三月上旬,军队终于走路进了山西地界(河东)。早就有传言,潞州的昭义军节度使李筠打了一仗,已战败,也就是说明北汉契丹联军至少越过潞州,已经深入到山西的南部地区;那么郭绍所在的禁军遭遇敌军就并不远了。
早打早省事!背着好几十斤东西走省际远路真不是一般苦,果然无论什么时代求个前程都不容易。
……不过一等上了战阵,人们总会幡然醒悟,还是负重走路比较轻松。
第八章 高平(二)
三月十一日,两军遭遇,终于摆开了阵仗。
熬过了山高路远,就只为兵戎相见。高平,在很久以前的战国时期它还有个名字,叫长平。秦将白起和号称四十万的赵军将士至死难忘之地。这地方的山川形势天生就是战场,恐怕不止发生过一次长平之战。
天气晴,艳阳高照。
高低不平的旷野上,十万北汉契丹联军,以及数万周军分南北展开,黑压压的如同蚁群,又如层层叠进的巨浪。
对峙之后,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动手的;似乎从一开始前方就在厮杀。两军交战之处,无数人马混乱惊走,空中纷飞的箭矢好像在晴天平地掀起的暴雨。
郭绍放眼望去,一片如林的长兵器和铁甲,尘土滚滚看不见头尾。身在其中他完全不清楚周军是怎么部署的,一个十将似乎也没必要清楚,只知这边应该在周军右翼后方。
不过他很清楚这场战役关乎国家存亡,影响重大!若要想往上爬,高平之战是最好的时机;战前他已作好心理准备要寻机立功脱颖而出……但很快这种欲望就被更为强烈的恐惧感和求生欲冲淡了。
呜咽苍劲的号角、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点拉开了北汉军进攻的序幕。尘雾和杀声中,马蹄轰鸣,就好像有十面埋伏、千军万马从四面八方杀来了一般,还不见敌兵就能叫人心惊胆寒。
前面的战事大约已经白热化,郭绍看不见,战火暂时也没蔓延到这里。只有东北风迎面乱刮,呼啸声中飞沙走石,砂石打在脸上生生发疼,腾起的尘土被风吹来,叫人眼睛都睁不开。
战场形势千变万化,郭绍一睁开眼,忽然发现前方周军骑兵已经败了!侧翼一大群马兵反方向跑来,马蹄声“隆隆……”作响,周军骑兵成建制地逃跑。没一会儿传来了震天动地的喊声,然后无数的步军调头向这边奔来,人群丢盔弃甲不成队列,真是狼狈到了极点。
“娘的!”郭绍见状脱口唾骂出来。
前方溃败的无数周军乱兵绞进了小底军军阵,指挥前列乱作一团。小底军属于殿前司禁卫部队,好歹也算一支精锐,根本不会一触即溃,但自己人乱七八糟冲来已经挫其前锋锋芒。郭绍记得高平之战应该是后周胜利,记不得历史细节;但看眼前的状况,怎么是一片要战败的迹象?
“噗”!他的左脸忽然感觉一热,转头一看,正见一支血淋淋的箭簇从一个熟人的脖子上穿出来,上面还带着撕扯出来的皮肉,血溅了他一头一脸。郭绍愣在那里,喉咙忍不住一阵蠕动。
他抬头一看,顿时头皮发麻,空中像谁捅了马蜂窝似的,又像飞来了一群吃光一切的蝗虫。刹那间,“叮叮当当”如下了一阵冰雹,不断有人倒下。
“杀!杀……”马蹄声中连绵不绝的呐喊如海啸一般,无数的重甲骑兵冲破尘烟席卷而来,前面的乱兵被追得鸡飞狗跳四散只顾奔命。郭绍这边的小底军步兵前锋混乱,也很快被重骑从正面撕裂分割,步军顿时不成阵列。
眼前这阵仗不忍直视……郭绍十四岁到十八岁,四年如一日每天六个时辰以上的练习,拈弓、搭箭、瞄准、坚持着;枯燥乏味艰辛,风雨无阻;一天最少一百次,几个动作,重复了一二十万次。这些,就是为了上战场来被一箭射穿或是被一刀砍死?
这时听到黄都头的声音大喊:“兄弟们,先后撤!”
郭绍见状也赶紧挥手招呼自己的士卒向后退避。一大群人正向南蜂拥溃退,忽然听得一声暴喝,“使乘舆受敌,安用我辈!后退者斩!”
循声抬头望去,不远处一员大将立马横刀,铁甲骑兵簇拥左右,被拥挤上前的败兵立刻被连杀数人。众军惧怕,溃败停了下来。郭绍听到“乘舆”这个词,伸着脖子向后方张望,果然见到周朝大旗就在视线所及之处,皇帝仪仗在千军万马中隐约可见!
低落的心情又莫名燃起。皇帝在附近,他会看到将士们的表现?
当是时,听见有人大喊:“汉军第一猛将张元徽来了!谁为官家出战!”
众军眺望阵前,果见一员北汉猛将率重甲铁骑长驱突进,直杀进周军纵深。骑兵掀起的尘土随之蔓延,好似那剧烈燃烧的导火索,要引爆整片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