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月正春风-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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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停地睡觉,靠做梦来打发时间。遗憾的是总是梦不到他。
还有一件事,她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他。后来,还是忍不住说了。她说:安戏蝶是你的朋友,可是,我怕他。
那天上午,雨点敲打着车篷,灰蒙蒙的光线从车窗外钻了进来。她微微张开眼,透过眼睫毛往外偷看。葱绿、桃红都睡了,安戏蝶也伸着两条长长的腿,斜靠在车壁上打盹。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睡觉的模样,觉得很新奇。他醒着的时候,老是带着浅浅的笑,仿佛没有什么值得他在意;可他睡着了,就有许多许多的心事偷偷地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那模样让人心软,她差点儿忍不住要爬起来,去抚平那一丝丝纠缠在他眉间的忧郁。所幸的是她没有那么做。安戏蝶很快就睁开了眼,像一只掉入陷阱的刺猬,张开了浑身的刺,充满了戒备和危险。他十分仔细地查看四周,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然后,将眼光转向了她。一直一直看着她,起初很温柔,后来,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变得很冷很冷。那捉摸不定的眼神让她害怕。她不得不装作美梦正酣的样子,呢喃一声,翻了个身,顺势拿被子遮住了头。
不久,她真的睡着了。梦里依然没有唐玉清。
马车停了。在吃中饭嫌晚、投宿嫌早的午后停在了荒郊野外。
一个孩子和一具尸体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安戏蝶没有下车,直接命令车夫绕道而行。他有同情心,但不泛滥,在这个险恶的江湖,有分寸地使用同情心不是坏事。
车子掉头驶向另一条路时,颠簸得很厉害。一直端坐着的葱绿重心不稳,倒在了皇甫翩翩身上,惊扰了她那因为缺少唐玉清而显得不够完美的梦。
“天黑了吗?”皇甫翩翩立马坐起来,浓浓的睡意一扫而光。当她敏锐地感到沉闷的空气有了微妙的变化之后,就发现了那个跪在泥泞中的孩子,还有他旁边的尸体。
孩子个子不高,衣衫褴褛,虽然姿势低人一等,头却抬得高高的,显得十分倔强。尸体被一块肮脏的白布包裹着,在雨水里放得过久,已经发胀,透过白布露出它的原形来。
这个尸体只有上半身!皇甫翩翩不由有些震惊。当她走得近一点时,才发现尸体也有下半身,只是严重萎缩,仅有正常男人的四分之一大。这个死人还活着的时候她见过,正是在郴州街上艰难行走的残腿乞丐。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她竭力控制内心的波动,柔声问那孩子。
孩子仰着一张小小的圆脸,双眉皱成一字,一字一顿道:“带我和我爹爹去岳阳。”
这不是难事,聚贤庄也在岳阳,正好顺路。不过马车似乎容纳不下六个人。皇甫翩翩转过头,向安戏蝶求助。
安戏蝶双手交叉抱在胸前,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尸体,仿佛在估量它的价值。良久,他才对着孩子道:“我要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
孩子的口气和他的一样生硬,“我叫小顺子,从小跟着爹爹行乞,受尽屈辱,勉强度日。前些日子,爹爹在街头遇到一个善心人,得了五十两银子,想靠它回岳阳老家做点小本生意,不料却在路上被强人所抢。爹爹气血攻心,不幸身亡。临终之前,他没有别的遗愿,只想落叶归根,葬回老家。只因我年幼,没有能力完成爹爹的嘱托,无奈之下,才守在这儿等候好心的人相助。我,小顺子,愿意卖身葬父,一辈子做牛做马,绝无二心。”一番话说完,他的头扬得更高了,眼睛里没有乞求与泪水,只有坚定与不屈。
安戏蝶并不相信他的话,却被他的眼神所打动。曾几何时,他也有过这样的眼神……他抬起右手,一勾食指,召来葱绿与桃红,细细交待道:“桃红与车夫驾着马车先行赶往永州的驿站,买好棺材,多找一辆马车,于第二日清晨赶回此地会合。其余的人在附近找一个地方暂宿一晚。”他征询地望着葱绿,“我记得你就是本地人,这一带的地形你熟悉吗?”
“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土地庙,无人管理,可以住宿。车上还有一些食物,足够我们吃一天。”葱绿水样的眸子泛起涟漪,声音温柔之极,像冰水解了冻。
城郊破庙。
火烧得很旺,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竹棍上的鸡已有淡淡的香味。借着火光,依稀可以看清庙中的情形:纠结缠绕的蜘蛛网到处都是;浑身是灰的泥菩萨怒目圆睁,相貌狰狞;香案上点着三炷香,忽明忽暗,更添诡异。一阵阴风袭来,吹动了从屋梁上垂下来的白幡,仿佛鬼影绰绰,令人头皮发麻。
皇甫翩翩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偷偷地靠近坐在她左边的安戏蝶。尽管他浑身充满了危险的气息,可在这群人当中,却是惟一一个让她有安全感的人。
安戏蝶正仔细地打量四周,脑子里充满了疑惑:这是个什么庙?为什么无人照料,香案上却有香火?更令人惊奇的是,墙角里居然放着一堆干柴,仿佛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葱绿说这可能是过路人留下的,真的这么简单吗?
“这家伙到底在干吗?”随着皇甫翩翩的靠近,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味越来越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嗅觉,让他简直无法集中注意力。略略向右一偏头,就有一对精致小巧的绣花鞋不容忽视地跃入眼帘,令人怦然心动。毫无防备地,一簇小小的火苗腾地自他腹部冉冉升起。
绣花鞋的主人毫不知情,依然抱着膝,定定地望着跳跃的火花。尽管双颊被烤得发烫,脚下还是又湿又冷,被泥水浸湿了的绣鞋仿佛有千斤重。真想脱了它,可身边全是外人……寒气一缕一缕向脚心逼去,她冷不丁打了个寒噤。
“为什么不脱了它?”安戏蝶舔舔嘴唇,努力克制心中的欲望。一时之间,他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关心她,还是只想看到那双藏在绣鞋里的纤足。
“不!”皇甫翩翩简短地回答。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她并不是一般的江湖儿女。她,是唐玉清的未婚妻。
“脱了吧。”安戏蝶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隐藏着一丝危险的热情。
“不!”嗅知危险并远远地逃离是女人的本能。皇甫翩翩将脸转向一边,不看他。僵硬的姿势显示出一种绝不妥协的固执。
下午她向他求助的时候,也显示过这种固执。那时,她站在泥水里,转头望着他。由于刚睡醒没多久,香腮上还隐约可见缕缕枕痕;乌黑的云鬓微湿,小小的雨珠挂在发梢欲坠未坠。整个人就像一滴凝结在碧草上的露珠,晶莹剔透,摇摇欲坠,随时准备着破碎,破碎成更多更小更完美的露珠。他相信,假如他不答应的话,她将会一直站下去。
唐玉清说过她的美丽、善良、聪慧,却没有谈及她的固执。这是否意味着他并不完全了解她?
安戏蝶唇角一扬,勾起一丝自嘲的微笑。鸡肉烤熟后,他吃了很多,也许是真的饿了,也许只是为了填熄内心越烧越旺的火。
皇甫翩翩吃得很少,放在香案旁的尸体影响了她的胃口。小顺子吃得也不多。葱绿几乎没有吃。
只要稍微留点神,就可以发现葱绿的表情虽然一如既往的冷淡,眼睛却兴奋得发光,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十分妖媚,简直变了个人。安戏蝶随意地扫了她一眼,没有多想,只是模糊地觉得故乡的力量大得惊人,可以轻易地改变一个人。很快,这个念头就被绣花鞋覆盖了。
“一、二、三……十八、十九……”每数完一个数字,葱绿的心跳都要加快半拍,到后来则完全失去了规律。神经的高度紧张让她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得满满的弦,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终于,在数完长长的四十九个数字后,她猛地站起来,激动得满脸通红。
“安戏蝶,”她一字一顿道,“我要杀了你!”
在吃饱喝足、围火取暖睡意朦胧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大家的第一反应是冷漠,而后是惊奇,就和听到一个人说梦话时的反应一样。安戏蝶没想到自己成了别人梦中的话题,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
“你有把握吗?”他的声音十分平淡。
“你知道我一向不做没有把握的事。”葱绿一步步逼近安戏蝶,手中的剑发出寒光。
皇甫翩翩怔怔地望着她,“你……他不是你的……”葱绿与安戏蝶之间非仆非主的关系令她不知如何措辞,顿了顿,接着道:“你们不是很要好吗?”
仿佛受了很大的打击似的,葱绿的身体晃了晃,神情变得迷惘而困惑。她其实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头脑简单,没什么心计。外人看到她的冷漠,通常会认为她是一个城府颇深的人,其实全不是这么回事。冷漠,只是她的保护色而已。
她是在一家叫“倚翠楼”的妓院里挣扎着长大的,从小就被不怀好意的眼光、淫秽的话语以及因此而产生的厌恶和恐惧重重包围着,无处可逃。她的生母是一个从良后又被抛弃的妓女,为了生存,不得不带着刚满月的她重操旧业,五年后,死于梅毒。十四岁时,她步上了母亲的后尘。每当被人压在床上时,她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想起她脸上厚厚的脂粉和身上溃烂的脓疮。想着想着,就会被绝望压得喘不过气来。后来,这种情况得到了改善。一个女人看中了她,将她收为义女,用心地调教她。三年后,她成了一个出色的杀手。每杀死一个男人,她都能感到酣畅淋漓的痛快,可同时,潜藏在快乐背后的绝望也越来越深。
适时地,安戏蝶出现了。在一次行动中,她遇到了他。为了共同的目标,两人联手了一次。之后,她就顺理成章地留在了他的身边。侠士的丫环的身份能让她更好地完成任务。原以为日子就会这样微波微澜地过下去,谁知道安戏蝶偏偏与聚贤庄的人连在了一起。她正暗自担忧时,义母就下了明确的指令:“杀了皇甫翩翩。如有必要,连安戏蝶一块除去。”
杀!杀了安戏蝶!啊,她不由惊慌失措了。两年的时间不长,但已经足够让一个人不知不觉地习惯周围的环境和人。两年来,她一直追随着他,听他的差遣,受他的管束。只有呆在他身边的时候,她才觉得人生还有希望,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尽管还看不到岸的踪迹,但至少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气。在这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男人身上除了丑陋和恐怖之外,居然还别有系人心处。不知从哪一天起,她开始奢望得到他的宠爱,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足以将她从绝望的深渊里拉上来,所以,她装扮得冷若冰霜,天真地以为冷若冰霜等同于冰清玉洁。直到他们俩在一块亲热的时候,她才感觉到他骨子里的冷漠。那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他不爱她。
她恨男人,却爱他;她爱他,他却不爱她。因此,她更恨他。终于,在痛苦的辗转中,她擅自改变了义母的命令:“杀了安戏蝶。如有必要,连皇甫翩翩一块除去。”另一批听她调配的义妹、手下毫无疑意地执行了她的命令,只可惜功败垂成,临末还搭上了范贤人的性命。不过,很快她就想出第二个计划。现在,计划已经实施了一半,开弓还有回头箭吗?
没有!安戏蝶眼中的无情给了她答案。银牙一咬,心一横,她挥剑向他刺去。
剑在途中停住了。安戏蝶用手指夹住了它。
“不可能!这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