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淑英豪传之归自谣-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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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躲在州内的一大一小这才藏身无处,明里暗里的,开始奔命天涯。喻大人奔命奔得明显游刃有余,途中屡屡遭截,动筋骨下狠手是常有的事,可怕在对方实在好毅力,宁死光不罢休,于是逼不得已,更加遇人杀人遇神杀神。小景瑗也可想见,一边本就提心吊胆,见此同伴没人性的作为,惊心动魄憎恶不已,再想天下之大无处藏身,一边更是心灰意冷悔恨不迭。
故而直到霸王枪真横到那某某喻姓小族妹喉头,她忍无可忍扑过去拦住,含一包泪横眉怒骂:“你这样太不是人!你这样,不如我真去做了质子,一了百了!”
棺材终没有盛具少女尸身拿去交差。二人再度辗转,直到了华盖关,夜宿客栈时小公主掏出块好不容易弄到手浸了迷药的帕子,掩住喻鸢口鼻差点给她捂死,旋即自己凛凛然孤身上了官府,移花接木变羊送虎口——那时正是天寒地冻,女帝登基伊始。平沙府瑗公主为歹人所劫,毫发未伤的找到,也算是喜事一桩了,于是某某将军当即遣亲信送她入关。半年辗转等同于逃亡游戏,自找没趣,该等到的迟滞几个月后,依旧如约到来。就像那话说,冥冥中自有天数。
人一丢,喻鸢自然回平沙府向王爷请罪,却见王爷手里已有一封书信,其中好话一通,详述了景瑗入宫后如何锦衣玉食好待遇,反正没受委屈,不消几日就好送回合德州来跟爹娘团聚——女帝与名家人到底不同,大大方方明言:只让你那带着景瑗奔走千里的女门客入京来,青寮设立之初人才紧缺,此人手段能耐深得我心。
喻鸢于是入青寮,倒也不算为难她,没做什么纠结立马上路入京,只是绝好武功遭记恨,带刃冷兵通通不能再用,她自己也请命想去不用跟人动手夺命的刑字科,才做起真判官来。
若没有还枪改行,为女帝做了杀手,之后就不可能捡到我,几年以后,也难以跟瑗公主四目相对处之坦然——喻鸢的天定命格哪是天定,分明大半是自己一手促成。
听了故事我心情一言难尽:“你怎么那会儿忽就恻隐了,做出这种带了人就逃的冲动事?果真舍不得景瑗公主受那等委屈是不是?”
“不是舍不得,”喻大人拈起酒杯,波澜不惊摇摇头,“只为了教会她,人间本是道路长,若朝着哪个方向伤心而往一去不回,平白无辜,委屈隐忍,过上一世,便是人生大不值。既非决然不能叛离,叛离试试也没有不好,比无力回天时再恨当初,要好。”
我似懂非懂:“是不是就好比我不甘心一辈子做棺材,所以背井离乡,虽颠沛流离,但勇于闯荡,其实也很值得赞赏?”
她说:“哦,这是不同的,你命贱如草根,春风吹又生,在哪里讨生活对天定命格都没影响,离家要饭实属脑袋进水,忙着找死。”
“……”我给她添酒的手抖了一抖,憋闷半天,嗫嚅,“贱格……那就贱格吧,无论如何,死不了都是好事。那你帮忙算算,我今年二十二了,这辈子还能不能嫁出去啊?”
她想都不想:“我对此道略通而已,只懂问生死,不管问姻缘。”
我有点沮丧:“你这么讲,是不是其实没有指望了,但不忍心明说伤害我?”
“的确,我曾经想过要不要杀了你,但并没顾虑过要不要伤害你,你想多了。”她不以为意看过来,“虽说我也觉得,的确是没什么指望。”
“……”
她伸手托住我手里乱抖的酒壶,“怎么,你很想嫁人?”
“……不,不想嫁人。呵呵呵,嫁人有什么意思呢,我还是去给你洗衣服吧。”
“嗯,”她点点头,“下次说这种话装乖巧,不要瞪眼睛,像塘里的青蛙,很难看。”
“……”
御都七年,合德州平沙府景瑗公主,自千里外来,觐见今上。
那是个水亮的夜晚,喻大人家的院子里遍地杂草长势正好……红木大门忽然被推开,我正一边斟酒一边拿喻鸢的筷子回头偷夹炒花生吃,乍望见大门边密麻麻一排人影,花生掉地。为首那个玲珑娇小,约十五六的少女,独自踏进来,从身后缓缓掩上大门。然后缓缓走来,直欺近喻鸢身前三尺,手指向下,点指着一院草长莺飞,语气居然有点颤:“这,就是你说的好过平沙府千万倍?”
喻鸢抬头看她:“你觉得平沙府好,自然有觉得好的理由,我也有我的理由。”
这位少女登时气结又委屈,一脚踹上她凳子,手也几乎点在她面颊,如此气势万钧,眼角却冒出两股泪水,顺颊滴答:“喻鸢,你寡情薄意,寡廉鲜耻!”
喻大人任她怒指着,起身,微微扬起眉梢:“过了好歹有七年,只学会了不再拿‘混账’撒气么?”
“从去年起,你为什么不再回信给我!给喻先生的信里也半个字不提我!你要忘了我是不是?!”少女问完,却不等喻鸢回答,转看向我,“你是谁?”
我默了会儿,挤出个笑:“呵呵,您记不记得,八年前,冯皋那儿有个做棺材的……”
她满是水汽的眼眨了眨,眉头蹙了蹙,终于展颜:“原来是你,你怎么在这儿?”
“唉,混口饭吃,一言难尽。对了,这几年来大人明明一直在给您写信呀,上个月的那封还是这张桌子上写的,怎么会——”喻大人视线忽然冷飕飕扎过来,一股阴气穿心,我恍觉不对劲,赶忙收口,“我再进去炒几盘小菜,你们多年未见,慢慢聊慢慢聊。”
溜进右手厨房,再从门边偷偷看,始觉这边是一幅美景。
澈浅池塘边,气清风止,流光淡耀,二人对看无言了好半晌,瑗公主缓缓凑近一步,抓住她衣袖:“这么说你……我以为我那封信说你忘恩负义,你真的生气了。其实,其实我只是想你回来一次——”
“那信里所说没什么错,只是我不知怎么回罢了。你问朝夕之间,天下怎么会变成这样。其实日渐世平人安,比起那时不好么?你问不愿夹在是非之间当如何,那就不要守在那里,想往哪去往哪去,还是说你现在仍一无所长,什么都干不了?既偏要把善恶分清,是非分明,总还有无用之用,就此窝囊一回,逃离遁迹,不行么?”
少女咬牙,一抽鼻子,紧逼质问:“就会说这些乖谬的,我还问了你什么,怎么不说?我还问你,爹要给我订一门亲事,你心里怎么想。究竟怎么想的,你怎么不说说看?”
喻大人竟然默了,没有把这个问题当即摆平。
看着她脸上神情,我懵懵想起那些夜里她给景瑗写信,总显得磕磕绊绊不比从前利落,有时笔锋就悬停在那儿,半个夜晚过去,墨凝住,笔反被放下了。
当时就这神情,让我不自觉想起她教给我的一句古诗。
——拟把此情书万一,愁多翻搁笔。
我本还以为这世上没有什么能让她犹疑不决,搞不定的事情。但似乎既是人人有的,判官也不能幸免。
沉寂凝然片刻,公主又质问开了,听着像鼻腔溢出的失落嗔怪:“八年前你带我颠沛流离,风餐露宿,走遍许许多多地方,看光许许多多风景,都忘了?”
喻大人想了想:“颠沛流离,风餐露宿?你是吃过糟糠米,还是睡过城隍庙?借住在农家,指着人家唯一一只公鸡非要吃烧鸡,为此花去我十两银子,都忘了?”
“……”
我默默收回感慨,判官毕竟是判官,跟我们这些俗人愁不在一个档次。然而下一瞬,瑗公主摇着头,忽的放声大哭,哭得站不住蹲到地上,被某人握着手臂拽起来,顺势就扑进她怀里,死死埋住哭声,把那件堇子衣衫攥得皱巴巴。
“…………”这是我。
女孩子的哭腔断断续续:“多年以前我傻得没边儿,其实,你所谓道理从来没有什么道理,命数也不是真的命数,你只是,只是——”
“只是为了能心无顾虑罢了,”喻大人竟然带了星点笑意接口,“你们都喜欢高看我。既然你不信,我以后就不再跟你讲道理。王爷说你这些年一直没长大,我看还好,有些事可以自己做主了。”
女孩子有点蒙地仰起头看
2、霸王枪 。。。
她,满脸水光,明眸潋滟。
“…………”这还是我,有点看不下去了。
喻大人摸了下她的头:“嫁不嫁人随你意,王爷也逼不得你,嫁人了仍可以寄信给我。”
瑗公主一瞬间似乎有点脱力,置气地两颊微鼓,却软软地嗯了声,额头重抵到她肩头:“七年,七年了,再七年,我会回来看,你是不是忘了我。”
细想一想,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在景瑗公主眼里,当年从夏到冬,昏霞彩,旦熹微,北方路迢迢,天如水,该是段不徐不疾的生死相依,不怪心心念念,世上哪还有别人能将她护得那么周全,依着她那么胡闹呢?
那夜她走前,从随从那接过来一物,搁在喻鸢手边:“这个也留给你,别让别人看见,就不算危险,我用得不好,迟早来找你重学。”
一丈二尺,虎头金錾,霸王枪。
喻鸢点头没言语。
御都七年夏,平沙府瑗公主请旨推婚,九年春,离府行游,自更名作艮航,人就如名,向着东边一去不返。两三个七年后,海上巨贾景艮航已经成了传奇名字,霸道蛮横的景瑗却没有回来过一次,只有书信年年到,信里倒是春风骀荡,时而咄咄,时而温软,笑骂无忌,强词夺理,从没间断。
而七年夏的有一夜,纱灯暖屏,晕光扰扰,我跟喻大人隔桌对坐,端起酒杯敬她,将“拳拳切切”二词演得正好:“情无大小,只怕伤心,恩若救急,一芥千金。大人让我赖了七年,虽说也没给工资,也没啥福利,总是救济渡难了。此时此刻借花献佛拿这盏酒谢你,你赏这面子么?”
“面子可赏可不赏,但有一点须说清,”她拈起酒杯在自己眼底一晃,眼却看着这边,坦荡的很,“这是为情谢我,还是为恩谢我?”
再几年后,京中有位风流人物笑吟吟对我这般指点:世上最伤人的东西只两样,一是暗器,你还糊涂不察,就已被莫名置于死地;二是暗恋,对方尚未察觉,自己已死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当我愣愣地“先饮为敬”,愣愣说“自然恩情共戴,从今起当与你共舆而驰,同舟而济……”时,实在傻得可怜。
她问:“既是我济你,你还要怎么济回来?”
“哎?那大人你说,要怎么济回来?”
“明天起,菜做得淡一些,酒酿得醇一些,唱歌五音全一些,人么,”她托腮定定看着我,淡淡道,“屈实难办,姑且保持现状吧。”
“什么叫屈实难办……”我风中凌乱道,“怎么原来这些年你对我做的菜酿的酒都不满意?”
“嗯,既要等到我从青寮全身而退那一天,总该过得更合心意点。”她唇边淡出一个笑影,悠然宁谧,“江绕屋,水随船,买得风光不着钱的日子,你想不想过?”
于是迄今而止,我始终是在这方院子顶愉快地顺应贱格,被若即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