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红散文集-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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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立刻上楼,这对于我是一种侮辱似的。旧同学虽有,怕是教室已经改换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楼上还是在楼下。“梁先生——国文梁先生在校吗?”我对校役说。
“在校是在校的,正开教务会议。”
“什么时候开完?”
“哪怕到七点钟吧!”
墙上的钟还不到五点,等也是无望,我走出校门来了!这一刻,我完全没有来时的感觉,什么街石,什么树,这对我发生什么关系?
“吟——在这里。”郎华在很远的路灯下打着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边,再不说别的。
顺着那条斜坡的直道,走得很远的我才告诉他:
“梁先生开教务会议,开到七点,我们等得了吗?”
“那么你能走吗?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子,好象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脚下的雪不住在滑着,响着,走了许多时候,一个行人没有遇见,来到火车站了!大时钟在暗红色的空中发着光,火车的汽笛震鸣着冰寒的空气,电车,汽车,马车,人力车,车站前忙着这一切。
顺着电车道走,电车响着铃子从我们身边一辆一辆地过去。没有借到钱,电车就上不去。走吧,挨着走,肚痛我也不能说。走在桥上,大概是东行的火车,冒着烟从桥下经过,震得人会耳鸣起来,索链一般的爬向市街去。从岗上望下来,最远处,商店的红绿电灯不住地闪烁;在夜里的人家,好象在烟里一般;若没有灯光从窗子流出来,那么所有的楼房就该变成幽寂的、没有钟声的大教堂了!站在岗上望下去,“许公路”的电灯,好象扯在太阳下的长串的黄色铜铃,越远,那些铜铃越增加着密度,渐渐数不过来了!
扶着走,昏昏茫茫地走,什么夜,什么市街,全是阴沟,我们滚在沟中。携着手吧!相牵着走吧!天气那样冷,道路那样滑,我时时要滑倒的样子,脚下不稳起来,不自主起来,在一家电影院门前,我终于跌倒了,坐在冰上,因为道上无处不是冰。膝盖的关节一定受了伤害,他虽拉着我,走起来也十分困难。“肚子跌痛了没有?你实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来的一点米煮成稀饭,没有盐,没有油,没有菜,暖一暖肚子算了。吃饭,肚子仍不能暖,饼干盒子盛了热水,盒子漏了。郎华又拿一个空玻璃瓶要盛热水给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来,满地流着水。他拿起没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在那呜呜的响声里边,我躺到冰冷的床上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买 皮 帽
“破烂市”上打起着阴棚,很大一块地盘全然被阴栅连络起来,不断地摆着摊子:鞋、袜、帽子、面巾,这都是应用的东西。摆出来最多的,是男人的裤子和衬衫。我打量了郎华一下,这裤子他应该买一条。我正想问价钱的时候,忽然又被那些大大小小的皮外套吸引住。仰起头,看那些挂得很高的、一排一排的外套,宽大的领子,黑色毛皮的领子,虽是马夫穿的外套,郎华穿不也很好吗?又正想问价钱,郎华在那边叫我:
“你来。这个帽子怎么样?”他拳头上顶着一个四个耳朵的帽子,正在转着弯看。我一见那和猫头一样的帽就笑了,我还没有走到他近边,我就说:“不行。”
“我小的时候,在家乡尽戴这个样帽子。”他赶快顶在头上试一试。立刻他就变成个小猫样,“这真暖和。”他又把左右的两个耳朵放下来,立刻我又看他象个小狗——因为小时候爷爷给我买过这样“叭狗帽”,爷爷叫它“叭狗帽”。
“这帽子暖和得很!”他又顶在拳头上,转着弯,摇了两下。
脚在阴棚里冻得难忍,在小的行人道跑了几个弯子,许多“飞机帽”,这个那个,他都试过。黑色的比黄色的价钱便宜两角,他喜欢黄色的,同时又喜欢少花两角钱,于是走遍阴棚在寻找。
“你的……什么的要?”出摊子的人这样问着。同是中国人,却把中国人当作日本或是高丽人。
我们不能买他的东西,很快地跑了过去。
郎华带上飞机帽子!两个大皮耳朵上面长两个小耳朵。
“快走啊,快走。”
绕过不少路,才走出阴棚。若不是他喊我,我真被那些衣裳和裤子恋住了,尤其是马车夫们穿的羊皮外套。
重见天日时,我慌忙着跟上郎华去!
“还剩多少钱?”
“五毛。”
走过菜市,从前吃饭那个小饭馆,我想提议进去吃包子,一想到五角钱,只好硬着心肠,背了自己的愿望走过饭馆。五角钱要吃三天,哪能进饭馆子?
街旁许多卖花生、瓜子的。
“有铜板吗?”我拉了他一下。
“没有,一个没有。”
“没有,就完事。”
“你要买什么?”
“不买什么!”
“要买什么,这不是有票子吗?”他停下来不走。
“我想买点瓜子,没有铜板就不买。”
大概他想:爱人要买几个铜板瓜子的愿望都不能满足!于是慷慨地摸着他的衣袋。这不是给爱人买瓜子的时候,吃饭比瓜子更要紧;饿比爱人更要紧。
风雪吹着,我们走回家来了,手疼,脚疼,我白白地跟着跑了一趟
卷一 从《跋涉》到《商市街》 广告员的梦想
有一个朋友到一家电影院去画广告,月薪四十元。画广告留给我一个很深的印象,我一面烧早饭一面看报,又有某个电影院招请广告员被我看到,立刻我动心了:我也可以吧?
从前在学校时不也学过画吗?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华回来吃饭,我对他说,他很不愿意作这事。他说:
“尽骗人。昨天别的报上登着一段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我去接洽,其实去的人太多,招一个人,就要去十个,二十个……”
“去看看怕什么?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块广告,这回更能满足我的欲望。那文告又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的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着职业,职业会来吗?”我又向他说。
“要去,吃了饭就去,我还有别的事。”这次,他不很坚决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个朋友。
“到哪里去?”
“接洽广告员的事情。”
“就是《国际协报》登的吗?”
“是的。”
“四十元啊!”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悬的大表还不到十一点钟,十二点才开始接洽。已经寻找得好疲乏了,已经不耐烦了,代替接洽的那个“商行”才寻到。指明的是石头道街,可是那个“商行”是在石头道街旁的一条顺街尾上,我们的眼睛缭乱起来。走进“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楼房二层楼上,刚看到一个长方形的亮铜牌钉在过道,还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个“商行”,就有人截住我们:“什么事?”
“来接洽广告员的!”
“今天星期日,不办公。”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还是有勇气的。是阴天,飞着清雪。
那个“商行”的人说:
“请到电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们这里不替他们接洽了。”
郎华走出来就埋怨我:
“这都是你主张,我说他们尽骗人,你不信!”
“怎么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气。
“不都是想当广告员吗?看你当吧!”
吵起来了。他觉得这是我的过错,我觉得他不应该同我生气。走路时,他在前面总比我快一些,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样子,好象我对事情没有眼光,使他讨厌的样子。冲突就这样越来越大,当时并不去怨恨那个“商行”,或是那个电影院,只是他生气我,我生气他,真正的目的却丢开了。两个人吵着架回来。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炉板上烘着手。他自己出去,戴着他的飞机帽。
“南岗那个人的武术不教了。”晚上他告诉我。
我知道,就是那个人不学了。
第二天,他仍戴着他的飞机帽走了一天。到夜间,我也并没提起广告员的事。照样,第三天我也并没有提,我已经没有兴致想找那样的职业。可是他自动的,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个电影院去过两次。
“我去过两次,第一回说经理不在,第二回说过几天再来吧。真他妈的!有什么劲,只为着四十元钱,就去给他们耍宝!画的什么广告?什么情火啦,艳史啦,甜蜜啦,真是无耻和肉麻!”
他发的议论,我是不回答的。他愤怒起来,好象有人非捉他去作广告员不可。
“你说,我们能干那样无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滚蛋吧!”他竟骂起来,跟着,他就骂起自己来:“真是混蛋,不知耻的东西,自私的爬虫!”
直到睡觉时,他还没忘掉这件事,他还向我说:“你说,我们不是自私的爬虫是什么?只怕自己饿死,去画广告。画得好一点,不怕肉麻,多招来一些看情史的,使人们羡慕富丽,使人们一步一步地爬上去……就是这样,只怕自己饿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东西,……若有人每月给二百元,不是什么都干了吗?我们就是不能够推动历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败坏历史!”
他讲的使我也感动了。并且声音不自知地越讲越大,他已经开始更细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点声啊,房东那屋常常有日本朋友来。”我说。
又是一天,我们在“中央大街”闲荡着,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冬天下午三四点钟时,已经快要黄昏了,阳光仅仅留在楼顶,渐渐微弱下来,街路完全在晚风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扫着人们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见朋友,总是不把手套脱下来就握手的。那人的手套大概很凉吧,我见郎华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来。我低下头去,顺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着红绿的小斑点。
“你的鞋上怎么有颜料?”
他说他到电影院去画广告了。他又指给我们电影院就是眼前那个,他说:
“我的事情很忙,四点钟下班,五点钟就要去画广告。你们可以不可以帮我一点忙?”
听了这话,郎华和我都没回答。
“五点钟,我在卖票的地方等你们。你们一进门就能看见我。”老秦走开了。
晚饭吃的烤饼,差不多每张饼都半生就吃下的,为着忙,也没有到桌子上去吃,就围在炉边吃的。他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我是站着吃的。看一看新买的小表,五点了,所以连汤锅也没有盖起我们就走出了,汤在炉板上蒸着气。
不用说我是连一口汤也没喝,郎华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头上的帽子,一面追随他。才要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火炉旁还堆着一堆木柴,怕着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已跑到街口去了。
他说我:“做饭也不晓得快做!磨蹭,你看晚了吧!女人就会磨蹭,女人就能耽误事!”
可笑的内心起着矛盾。这行业不是干不得吗?怎么跑得这样快呢?他抢着跨进电影院的门去。我看他矛盾的样子,好象他的后脑勺也在起着矛盾,我几乎笑出来,跟着他进去了。
不知俄国人还是英国人,总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处卖票。问他老秦,他说不知道。问别人,又不知道哪个人是电影院的人。等了半个钟头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