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拍案惊奇-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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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秀才道:“奇事!从哪边说起?舍妹夫在广东不回,是这个人来说,与他同回,带一个妾,住在这厢。舍妹特来白嘴。既没有妾在此,罢了。有什得你银子,嫁你作妾事。”
吴尔辉道:“拿执照来时兑去二十,今日兑去五十,明明白白令妹夫得了银子去。怎么没人得银?”
扯了王秀才道:“学生得罪!宅上不曾送得礼来,故尊舅见怪,学生就补来。桶儿亲,日后正要来往。恕罪!恕罪!”
王秀才道:“怎么说个‘礼’?连舍妹早丧公婆,丈夫在广,有什不孝?谁人告照?”
吴尔辉道:“尊舅歪厮缠!现有执照、离书在此。”忙忙的拿出来看。
王秀才看了道:“张青也不是舍妹夫名字。是了,你串通光棍诓骗良人妻子为妾。”一把便来抢这执照。
吴尔辉慌忙藏了道:“你抢了,终不然丢去七十两银子?这等是你通同光棍,假照诓骗我银子了。”
王秀才道:“放屁!”一掌便打过去。
吴尔辉躲过,大叫道:“地方救人!光棍图赖婚姻,打人!”
王秀才也叫道:“光棍强占良人妻子,殴辱斯文!”哄了一屋的人,也不知哪个说的是。
王秀才叫:“轿夫且抬了妹子回去,我自与他理论!”吴尔辉如何肯放。
旁边人也道:“执照真的;没一个无因而来之理!”两下甚难解交。
巧巧儿按察司湖船中吃酒回。一声:“屈”,叫锁发钱塘县审。发到县来,王秀才说是“秀才”,学中讨收管。吴尔辉先在铺中受享一夜。
次日王秀才排了“破靴阵”,走到县中。行了个七上八落的庭参礼,王秀才便递上一张是“假照诓占”事,道:“生员有妹嫁与张彀。土豪吴爚乘她夫在广,假造台臺执照,强抢王氏,以致声冤送台。伏乞正法。”你一句,我一句。
那三府道:“知道。我一定重处。”就叫这一起。只见吴爚也是一张状子,道“诓劫事”,道:“无子娶妾,遭光棍串同王氏,诓去银七十两。”
那三府道:“王生员,你那妹子没个要嫁光景,怎敢来占?”
王秀才道:“生员妹子原有夫张彀,在广生理。土豪吴爚贪她姿色,欺她孤身,串通光棍,假称同伙,道生员妹夫娶妾在吴爚家,诓生员妹子去。若不是生员随去,竟为强占了。”
三府叫吴爚道:“你怎敢强占人家子女?”
吴爚道:“小人因无子要娶妾,王氏夫张青拿了爷台执照,说他妻子不孝,老爷准他离异,要卖与小的。昨日他送这妇人到门,兑七十两银子去。却教这王生员道小人强占,希图白赖。”就递上抄白执照。
三府道:“王生员,这执照莫不是果有的事?”
王秀才道:“老大人,舍妹并无公婆,张彀未回。两邻可审,现在外边。”
三府道:“叫进来。”只见众邻里一齐跪在阶下。
三府道:“叫一个知事体的上来!”
一个赵裁缝便跪上去。三府道:“张青可是你邻里么?”
赵裁道:“小的邻舍只有张彀,没有张青。”
三府道:“是张彀么?”
赵裁道:“是!是!”
三府道:“如今在哪里?”
赵裁道:“旧年八月去广里未回。”
三府道:“王氏在家与何人过活?”
赵裁道:“她阿婆三年前已死,阿公旧年春死在广东,家里只有一个丫头桂香。”
三府道:“她前日为什么出去?”
赵裁道:“是大前日有个人道她丈夫讨小在钱塘门外,返了两日,赶去的。余外小的不知。”
三府道:“你不要谎说。”
赵裁道:“谎说前程不吉!”
三府道:“你莫不是买来两邻?”
赵裁慌道:“见有十家牌:张彀过了赵志,裁缝生理,便是小的。”
三府讨上去一看,上边是:
周仁酒店吴月织几钱十淘沙孙经挑脚冯焕篦头李子孝行贩王春缝皮蒋大成磨镜
共十个,并没个陈清、朱吉。心里也认了几分错。就问吴爚道:“执照是你与张青同告的么?”
吴爚道:“是张青自告的。”
三府道:“你娶王氏,哪个为媒?”
吴爚道:“小的与他对树剥皮,自家交易的。”
三府道:“兑银子时,也没人见了?”
吴爚道:“二十两摇丝、五十两冲头,都是张青亲收。”
三府道:“在哪家交银?妇人曾知道么?”
吴爚道:“昨日轿子到门交的银子。原说瞒着妇人的。”
三府道:“好一个兀突蠢材!娶妾须要明媒,岂有一个自来交易的?”
吴爚道:“小的有老爷执照为据。”
三府道:“拿上来!”
吴爚道:“小的已抄白在老爷上边。真本在家里。”三府便唤前日拘张青两邻差人。
那甲首正该班,道:“是小的。”
三府道:“张青住在哪里?”
答应道:“说在荐桥。”
三府道:“你仍旧拘他与两邻来!”
甲首道:“那日他自来的,小的并不曾认得所在。”
三府道:“又是一个糊涂奴才!”
三府便叫王生员:“我想,你两家都为人赚了。你那妹子原无嫁人事,不消讲了。”
便叫吴爚:“你这奴才!若论起□(做)媒没人、交银无证,坐你一个诓骗人家子女,也无□(辞)!”
吴爚便叩头道:“老爷,冤枉!”“只是你还把执照来支吾,又道见妇人到门发银,也属有理。如今上司批发,不可迟延,限你五日内,与那差人,这奴才寻获张青。若拿不到,差人三十板;把这朦胧告照,局骗良人妇女罪名,坐在你身上!”叫讨的当保,王生员与王氏、邻里暂发宁家。
可笑这吴爚,在外吃亲友笑;在家吃妪人骂道:“没廉耻入娘贼,让我去讨什小老婆!天有眼,银子没了,又吃恶官司!”耐了气,只得与差人东走西闯,赔了许多酒食,哪里去寻一个人影儿?
到第四日,差人对吴爚道:“吴朝奉,我认晦气,跑了四日了。明朝该转限,我们衙门里人,匡得伸直脚打两腿。你有身家的人,怎当得这拷问?况且朦胧诓骗,都是个该徒的罪名。须寻得一个分上才好。”
吴爚原是一个臭吝不舍钱的,说到事在其间,也啬吝不得。便与他去寻分上。正走间,一个人道:“张二倒回来了。王秀才妹子着什鬼?东走西跑打官司。”
差人道:“我们也去看看,莫不□□□(是张青)。”去时只见张家堆上许多货,张彀还立在门□□(前收)货,妇人立在帘边。这张二且是生得标致,与张青哪里有一毫相像?吴爚见了,越觉羞惭。正是:
柳姬依旧归韩子,叱利应羞错用心。
差人打合吴爚,寻了一个三府乡亲,倒讨上河,说要在王氏身上追这七十两银子。分上进去,三府道:“他七十两银子,再不要提起罢了。只要得王秀才不来作对,说你诓骗,还去惹他?但是上司批发,毕竟要归结。只可为他,把事卸在张青身上,具由申复。”
只这样做,又费两名“水手”。三府为他具由,把诓骗都说在张青身上,照提缉获。吴爚不体来历,罚谷。事完也用去百十两。正是:
羊肉不吃得,惹了一身膻。
当场街坊上,编上一个《挂枝儿》道:
吴朝奉,你本来极臭极吝。人一文,你便当做百文。又谁知,落了烟花井。人又不得得,没了七十金。又惹了官司也,着什么要紧!
总之,人一为色欲所迷,便不暇致详,便为人愚弄。若使吴君无意于妇人,棍徒虽巧,亦安能诓骗得他?只因贪看妇人,弄出如此事体。岂不是一个好窥良家妇女的明鉴。古人道得好:“他财莫要,他马莫□(骑)。”这便是个不受骗要诀。
第二十七回 为传花月道 贯讲差使书
莫笑迂为拙,须知巧是穷。奇谋秘计把人蒙,浪向纤纤蜗角,独称雄。怜险招人忌,骄盈召鬼恫。到头输巧与天公,落得一身萧索,枉忡忡!
《南柯子》
这调是说巧不如拙。我尝道拙的计在迟钝,尺寸累积,鸠巢燕垒毕竟成家。巧的趋在便捷,一旦繁华,海市蜃楼,终归消灭。况且这天公又怜拙而忌巧,细数从来,文中巧的莫如班、马,班固死于狱中,史迁身下蚕室。武中巧的莫如孙、吴,孙膑被庞涓刖足,吴起被楚宗室射死。诗中巧的莫如李、杜,李白身葬采石,杜甫客死四川。游说中巧的莫如苏、张,苏秦车裂齐国,张仪笞辱楚相。就是目今,巧窃权是阉宦魏忠贤,只落得身磔家藉,子侄死徙。巧趋附是崔尚书一流,崔宦戮屍,其余或是充军,或是问徒,或是罢职。看将起来真是巧为拙奴,巧为拙笑。就我耳中所闻,却有个巧计赚人,终久自害的。
话说浙江绍兴府山阴县,有一个乡宦姓陈,自进士历官副使,因与税监抗衡,致仕回家。夫人郑氏,生有一子,只得九岁。
到是初中时,在扬州娶得一个如夫人姓杜,生有一子,已是十七岁了,唤名陈镳,字我闲,已娶李侍御次女为妻。陈副使为他求师,略在亲友面前讲得一声,只见这边同年一封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青年笃学,现考优等,堪备西席”。这相知一封荐书、几篇文字,道:“此人老成忠厚,屡次观场,不愧人师。”又有至亲、至友荐的。
陈副使摆拨不下,道:“青年的文字毕竟合时,但恐怕他轻佻、没坐性;老成的毕竟老于教法,但恐怕笔底违时。”
正迟疑间,适值李亲家李侍御荐一个先生,姓钱名流,字公布,前道帮补,新道又是一等第六,是个时髦。陈副使道丈人为女婿访求,必定确的了,便自家去一拜,就下了一个请书。只见这先生年纪三十多岁,短胡,做人极是谦虚,言语呐呐不出口,叩他经、史,却又响应。陈副使道:“小儿虽是痴长,行文了两年,其实一窍不通,今遇老师,一定顿开茅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