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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郁达夫文集-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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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坐汽车,接他回到霞飞路的住宅里来的,就是他的两年前,已经在那里痴想的那位女学生的他的名义上的娘。

他名义上的母亲,当他初赴美国的时候,还有些对吕督军的敌意含着,所以对他亦没有什么特别的感情。井且当时他年纪还小,时常住在他的生母跟前。她与他的中间,更不得不生疏了。

那一天船到的前日,正是六月中旬很热的一天,她在霞飞路住宅里,接到了从船上发的无线电报,说他于明日下午到上海,她的心里还平静得很。第二天午后,她正闲空得无聊,吃完了午膳,在床上躺了一忽,觉得热得厉害,就起来换了衣服,坐了汽车上码头去接他,一则可以收受些凉风,二则也可以表示些对他的好意,除此之外,她的心里,实无丝毫邪念的。

她的汽车到码头的时候,船已靠岸了,因为上下的脚夫旅客乱杂得很,所以她也不下车来。她教汽车夫从人丛中挤上船去问讯去,过了一会,汽车夫就领了两个三十左右鼻下各有一簇短胡的翻译和一位潇洒的青年绅士过来。那青年绅士走到汽车边上,对她笑了一脸,就伸手出来捏她的手,她脸上红了一红,心里“突突”跳个不住;但是由他的冰凉皙白的那只手里,传过来的一道魔力,却使她恍恍惚惚的迷醉了一阵。回复了自觉意识,和那两个中年人应酬了几句,她就邀他进汽车来并坐了回家,行李等件,一齐交给了那两个翻译。

回家之后,在楼下客厅里坐了一回,她看看他那一副常在微笑的形容,和柔和的声气,忽而想起了两年前的他来,心里就感着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亲热。

她自到了吕督军那里以后,被复仇的心思所激动,接触过的男人也不少了。但她觉得这些男人,都不过是肉做的机械。压在身上,虽觉得有些重力,坐在对面,虽时时能讲几句无聊的套语,可是那一种热烈动人的感情的电力,她却从来没有感到过。

现在她对了这一位洋服的清瘦的少年,不晓得如何,心里只是不能平静,好像有什么物事,要从头上吊下来的样子。

她和他同住在霞飞路的别宅,已经有半个多月了。有一天,吃过了晚饭,她和他坐了汽车,去乘了一回凉。在汽车里,他捏着了她的火热的手心,尽是幽幽的在诉说他在美国的生活状态。她和他身体贴着在一块,两眼只是呆呆的向着前头在暮色中沉沦下去的整洁修长的马路,马路两旁黑影沉沉的列树,和列树中微有倦意的蝉声凝视。她一边像在半睡状态里似的听着他的柔和的蜜语,一边她好像赤了身体,在月下的庭园里游步。

是初秋的晚上,庭园的草花,都在争最后的光荣,开满了红绿的杂花。庭园的中间有一方池水,池水中间站着一个大理石刻的人鱼,从她的脐里在那里喷出清凉的泉水来。月光洒满了这园庭,远处的树林,顶上载着银色的光华,林里烘出浓厚的黑影,寂静严肃的压在那里。喷水池的喷水,池里的微波,都反射着皎洁的月色,在那里荡漾,她脚下的绿茵和近旁的花草也披了月光,柔软无声的在受她的践踏。她只听见了些很幽很幽的喷水声音,而这淙淙的有韵律的声响又似出于一个跪在她脚旁、两手捧着她的裸了的腰腿的十八九岁的美少年之口。

她听了他的诉说,嘴唇颤动了一下,朝转头来对紧坐在她边上的他看了一眼,不知不觉就滚了两颗眼泪下来。他在黑暗的车里,看不出她的感情的流露,还是幽幽的在说。他就把手抽了一抽,俯向前去命汽车夫说:

“打回头去,我们回去吧!”

回到霞飞路的住宅,在二层楼的露台上坐定之后,她的兴奋,还是按捺不下。

时间已经晚了,外边只是沉沉的黑影。明蓝的天空里,淡映着几个摇动的明星,一阵微风吹了些楼下园里的草花香味和隔壁西洋人家的比牙琴的断响过来。他只是默默的坐在一张小椅上吸烟,有时看天空,有时也在偷看她。她也只默默的坐在藤椅上在那里凝视灰黑的空处。停了一会,他把吃剩的香烟丢往了楼下,走上她的身边,对她笑了一笑,指着天空的一条淡淡的星光说:

“那是什么?”

“那是天河!”

“七月七怕将到了吧?”

她也含了微笑,站了起来。对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她就走进屋里去,一边很柔和的说:

“冰果已经凉透了,还不来吃!”

他就紧接的跟了她进去。她走到绿纱罩的电灯下的时候,站住了脚,回头来想看他一眼,说一句话的,接紧跟在她后面的他,突然因她站住了,就冲上了前,扑在她的身上,她的回转来的侧面,也正冲在他的嘴上。他就伸出了左右两手,把她紧紧的抱住了。她闭了眼睛,把身体紧靠着他,嘴上只感着了一道热味。她的身体正同入了溶化炉似的,把前后的知觉消失了的时候,他就松了一松手,“拍”的一响,把电灯灭黑了。

十二年旧历七月初五

(原载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九日《创造周报》第十五号,据《达夫短篇小说剿》上册)

小说 茑萝行

(本篇于一九三六年收入美国著名作家和记者埃德加·斯诺编的英文版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活的中国》时,题为《紫藤与茑萝》,正文前引有《诗·小雅·倛弁》中:“茑与女萝,施于松柏”的诗句,作品开头有“不幸的妇人”的称呼。英文的原文如下:

WISTARIAANDDODDER

Thewistariaanddodder

ClingtothepinesccypressesTHESHICHINC

UNHAPPYWOMAN。——编者注)

同居的人全出外去后的这沉寂的午后的空气中独坐着的我,表面上虽则同春天的海面似的平静,然而我胸中的寂寥,我脑里的愁思,什么人能够推想得出来?现在是三点三十分了。外面的马路上大约有和暖的阳光夹着了春风,在那里助长青年男女的游春的兴致;但我这房里的透明的空气,何以会这样的沉重呢?龙华附近的桃林草地上,大约有许多穿着时式花样的轻绸绣缎的恋爱者在那里对着苍空发愉乐的清歌;但我的这从玻璃窗里透过来的半角青天,何以总带着一副嘲弄我的形容呢?啊啊,在这样薄寒轻暖的时候,当这样有作有为的年纪,我的生命力,我的活动力,何以会同冰雪下的草芽一样,一些儿也生长不出来呢?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能爱而又不得不爱的女人!我终觉得对你不起!

计算起来你的列车大约已经驶过松江驿了,但你一个人抱了小孩在车窗里呆着陌生行人的景状,我好像在你旁边看守着的样子。可怜你一个弱女子,从来没有单独出过门,你此刻呆坐在车里,大约在那里回忆我们两人同居的时候,我虐待你的一件件的事情了吧!啊啊,我的女人,我的不得不爱的女人,你不要在车中滴下眼泪来,我平时虽则常常虐待你,但我的心中却在哀怜你的,却在痛爱你的;不过我在社会上受来的种种苦楚、压迫,侮辱,若不向你发泄,教我更向谁去发泄呢!啊啊,我的最爱的女人,你若知道我这一层隐衷,你就该饶恕我了。

唉,今天是旧历的二月二十一日,今天正是清明节呀!大约各处的男女都出到郊外去踏青的,你在车窗里见了火车路线两旁郊野里在那里游行的夫妇,你能不怨我的么?你怨我也罢了,你倘能恨我怨我,怨得我望我速死,那就好了。但是办不到的,怎么也办不到的,你一边怨我,一边又必在原谅我的,啊啊,我一想到你这一种优美的灵心,教我如何能忍得过去呢!

细数从前,我同你结婚之后,共享的安乐日子,能有几日?我十七岁去国之后,一直的在无情的异国蛰住了八年。这八年中间就是暑假寒假也不回国来的原因,你知道么?我八年间不回国来的事实,就是我对旧式的,父母主张的婚约的反抗呀!这原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作孽者是你的父母和我的母亲。但我在这八年之中,不该默默的无所表示的。

后来看到了我们乡间的风习的牢不可破,离婚的事情的万不可能,又因你家父母的日日的催促,我的母亲的含泪的规劝,大前年的夏天,我才勉强应承了与你结婚。但当时我提出的种种苛刻的条件,想起来我在此刻还觉得心痛。我们也没有结婚的种种仪式,也没有证婚的媒人,也没有请亲朋来喝酒,也没有点一对蜡烛,放几声花炮。你在将夜的时候,坐了一乘小轿从去城六十里的你的家乡到了县城里的我的家里,我的母亲陪你吃了一碗晚饭,你就一个人摸上楼上我的房里去睡了。那时候听说你正患疟疾,我到夜半拿了一枝蜡烛上床来睡的时候,只见你穿了一件白纺绸的单衫,在暗黑中朝里床睡在那里。你听见了我上床来的声音,却朝转来默默的对我看了一眼。啊!那时候的你的憔悴的形容,你的水汪汪的两眼。神经常在那里颤动的你的小小的嘴唇,我就是到死也忘不了的。我现在想起来还要滴眼泪哩!

在穷乡僻壤生长的你,自幼也不曾进过学校,也不曾呼吸过通都大邑的空气,提了一双纤细缠小了的足,抱了一箱家塾里念过的《列女传》、《女四书》等旧籍,到了我的家里。既不知女人的娇媚是如何装作,又不知时样的衣裳是如何剪裁,你只奉了柔顺两字,作了你的行动的规范。

结婚之后,因为城中天气暑热的缘故,你就同我同上你家去住了几天,总算过了几天安乐的日子;但无端又遇了你侄儿的暴行,淘了许多说不出来的闲气,滴了许多拭不干净的眼泪,我与你在你侄儿闹事的第二天就匆匆的回到了城里的家中。过了两三天我又害起病来,你也疟疾复发了。我就决定挨着病离开了我那空气沉浊的故乡。将行的前夜,你也不说什么,我也没有什么话好对你说。我从朋友家里喝醉了酒回来,睡在床上,只见你呆呆的坐在灰黄的灯下。可怜你一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我将要上船的时候止,终没有横到我床边上来睡一忽儿,也没有讲一句话;第二天天刚亮的时候,母亲就来催我起身,说轮船已到鹿山脚下了。

从此一别,又同你远隔了两年。你常常写信来说家里的老祖母在那里想念我,暑假寒假若有空闲,叫我回家来探望探望祖母母亲,但我因为异乡的花草,和年轻的朋友挽留我的缘故,终究没有回来。

唉唉!那两年中间的我的生活!红灯绿酒的沉湎,荒妄的邪游,不义的淫乐。在中宵酒醒的时候,在秋风凉冷的月下,我也曾想念及你,我也曾痛哭过几次。但灵魂丧失了的那一群妩媚的游女,和她们的娇艳动人的假笑佯啼,终究把我的天良迷住了。

前年秋天我虽回国了一次,但因为朋友邀我上A地去了,我又没有回到故乡来看你。在A地住了三个月,回到上海来过了旧历的除夕,我又回东京去了。直到了去年的暑假前,我提出了卒业论文,将我的放浪生活作了个结束,方才拖了许多饥不能食寒不能衣的破书旧籍回到了中国。一踏了上海的岸,生计问题就逼紧到我的眼前来,缚在我周围的运命的铁锁圈,就一天一天的扎紧起来了。

留学的时候,多谢我们孱弱无能的政府,和没有进步的同胞,像我这样的一个生则于世无补,死亦于人无损的零余者,也考得了一个官费生的资格。虽则每月所得不能敷用,是租了屋没有食,买了食没有衣的状态,但究竟每月还有几十块钱的出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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